叶希木一闭上眼睛,那些一直不愿意去回想的场面,就争先恐后涌上心头。
??啊!!!想起来了!!!你是季辞的弟弟!
??我在她手机上见过你的照片!她说你是她弟弟,同一个爸爸生的,在外面上大学。我开始还以为她扯谎呢,没想到见到真人了。
与此同时浮现在他心中的是迟万生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她满嘴谎话。
??关于她亲生爸爸,没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编过不下一百个故事,给每个人讲的都不一样。每一个同情她的人,都被她骗得找不着北。
别人口中的季辞,他眼里的季辞,他过去觉得是不一样的,他执着地相信他眼中的季辞,才是真正的季辞。
他心中的季辞,炽热,赤忱,真挚。
他的季辞不会骗他,他觉得这个期限应该是永远。
当谎言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身上的血,一瞬间就凉透了。
季辞一句话都没有向他解释,就走出去,门关上,把他隔离在了大门里。
大门外,那个自称是季辞男朋友的人,大声地、无休止地质问着季辞。
季辞一声声“是”,一声声“对不起”
他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那道深深的伤痕,现在伤在他心里头去了。
一扇大门根本阻隔不了什么,可能可以阻挡他的滑稽吧。
他清晰地听见贺恺乐在门外说:
「当初不是你说,你想谈一些轻轻松松、快快乐乐的恋爱,不想承受太沉重的爱吗?不是你说我可以逗你笑,逗你开心,跟我呆在一起一点儿都不会觉得累吗?」
「不是你说你过去有一段很不好的经历,你想远离以前的阴影,你想割断和过去的联系,开启全新的生活吗?」
他的心脏是在这里四分五裂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季辞而言,是故乡,是归宿,是栖息之木。原来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一直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他对季辞来说,是沉重的爱,是旧日阴影,是走不出去的噩梦中的一部分。
他当时想,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走得远远的,再不出现在季辞面前,就可以了吧?对季辞来说,这个世界上知晓她那段噩梦一般的经历的人,在徐晓斌死去之后,也就只剩下他了。
那他就走掉。他走掉,她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吧?
*
“叶希木!到酒店了!你怎么还不下车?你在想什么?”
方岳廷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才从恍惚之中回转。他说:“抱歉。”
方岳廷陪他回酒店,问:“那你觉得刚才季辞那条短信,我应该怎么回?”
“你跟她说改到下周末吧。”
“啊?为什么要改到下周末?我还挺想明天去的呢,你不放心就跟我一块儿去呗,咱俩明天不是都有空吗?”
叶希木说:“今天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下周一。”
方岳廷大为惊诧:“你干嘛骗她?你不是要待到过完小年再走的吗?”他警惕起来,“哎叶希木,你别跟我说他打算提前走啊。咱们说好的,你走了我得无聊死,只能天天宅家里打游戏。到时候我爸妈又要咿咿呀呀,‘哎呀以为您读了个清华好了不起的,搞半天还是一天到黑蹲屋里打游戏啊!’”
叶希木笑了下,说:“我就是跟她这么一说。你不要告诉她。我也是……不想让她一直来找我了。”
方岳廷说:“我说你也别太高看自己了,也许人家就是想找我一块儿滑野雪坡呢?像她这种女生,工作好,性格爽直,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在咱们江津不晓得有多吃香。人家愿意找你,你就偷着乐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叶希木说:“那你看她怎么回吧。如果下周末她也愿意去,说明她是真的想跟你去滑雪。”
方岳廷埋头把消息给季辞回过去:「我明天有别的事,下周末去,如何?」
过了好一会儿,方岳廷都把叶希木送回酒店房间了,手机响了一下。
方岳廷:“嘿,她回复我了。”
叶希木朝他看过来。
方岳廷一个字一个字念季辞的回复:“‘好??呀??我??可??以。’”
方岳廷向叶希木挤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哦豁!”
叶希木忍了一忍,说:“她是不好意思拒绝你。”
*
方岳廷晚上被父母按着去参加一个相亲局,不得不先回家了。叶希木在酒店大床上躺下来,直愣愣地盯着一片空白的天花板。过了会,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
是他和孟小眉、孔子牛三人小群里面发来的群消息。当年他们关系很好的几个人,孟小眉和孔子牛本科毕业后留京工作,翟放放回了峡江市加入家里的会计师事务所,文骁在峡江市一中当老师。虽然几个人关系依然很好,但受地域的影响,叶希木和孟小眉孔子牛的联系更多一些。
孟小眉:「号外号外,准确消息,季辞今天晚上七点要去眉山巷商业街参加活动。@叶希木,你要去吗?我发给你详细地址?」
叶希木看着消息,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回复:「我不去了」
孟小眉:「哈???你这次专门去江津,不就是为了看一眼季辞吗?」
叶希木:「不看了」
孟小眉:「滚蛋!前几天还是你问我能不能搞到季辞的消息的!我为了你专门找了在江津工作的学长,贿赂了人家七天的咖啡!」
孔子牛:「……」
孔子牛:「[白眼]」
叶希木:「对不起啊,等我回北京,请你吃烤肉」
孟小眉:「我要吃人均三百的!」
叶希木:「行,可以」
孔子牛:「我也……」
叶希木:「你吃人均三十的。」
孟小眉:「不行!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又不想去看她了?」
叶希木:「没发生什么」
孟小眉:「她做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了?」
叶希木:「没有。和她没关系,我自己的问题」
孟小眉:「你这人真讨厌,不长嘴活该单身一辈子哈」
她甩了个地址定位过来,说:「反正位置发给你了,你爱去不去」
*
叶希木六点钟到了眉山巷。
孟小眉发给他的地址是一个今天刚开业的咖啡厅,主打手冲咖啡。
他照着路线指引往咖啡厅的方向走。
临近春节,学生放假,眉山巷人潮汹涌。
但在茫茫人海之中,他还是一眼看到了季辞。
她站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前面,和白天相比,换了一身衣服。浅灰绿色的短款羽绒服,直筒阔腿牛仔裤,脖子上围着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整个人显得柔软而温暖,像一朵轻盈的棉花或者云团。头发很随意地在额头上方扎了个蓬松的丸子,因为扎得很靠前看起来有点奇怪,却又增添了几分异样的美丽。
白天一直被她盯着,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去打量她。叶希木觉得也许发型的变化是她整个人变化中的一种,她过去喜欢披散的长卷发,今天见到两次,却都是扎起来的。
但他很快又推翻的自己的判断,仅仅只是见到两次,而且在同一天内,并不能推定她发生了这种习惯上的转变。
叶希木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又把思绪收回来。
她一直在四下张望,似乎在找人,又似乎在等人。没过多久,白天认识的那个叫谭星的女生过来,两个人亲密地说了几句话,就手挽着手往咖啡厅走去。
叶希木很谨慎地往咖啡厅又靠拢了一些。
他看到一个模样像是咖啡厅老板的人迎了出来,在露天座位旁边和季辞谭星说话,谭星作为纽带介绍他们两人认识,寒暄了几句,季辞不知道说了什么,老板立即招呼了好几个咖啡厅里的服务生出来。
谭星把手机递给那些服务生看,手机屏幕上似乎是一张照片。谭星向那些服务生们说了些什么,服务生们纷纷点头,很快又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季辞和谭星又聊了两句,一起走进了咖啡厅里面,看不见了。
虽然并不想自作多情,叶希木觉得谭星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最好别是他自己。
从孟小眉告诉他季辞的活动安排开始他就在怀疑,孟小眉那个学长虽然是个在江津工作的警察,也不至于神通广大到能如此精确地确定季辞的定位。这不是什么重大活动,不需要人员报备。
只能是季辞自己告诉孟小眉的。
叶希木知道这几年季辞一直在找他,尤其是2016年初,她反复找过好多次孟小眉和孔子牛。但后来就没有再找他们,孟小眉去问过她,她说“不想让他们夹在中间为难”。
叶希木很清楚自己的朋友是靠谱的,他们不会在未经自己同意的情况下,把他的事情透露给别人哪怕是季辞。但同时他们也在尽力帮助季辞,努力端水。
这一次,想必季辞又找到了孟小眉。孟小眉这个家伙吃两头,找季辞要到了准确地址,还骗他说是找学长贿赂来的。
他不上这个当。
他很快离开了眉山巷,找了一家餐厅吃饭,吃完饭去旁边的电影院,看《养家之人》。方岳廷之前说要找他和几个同学一块儿看《大黄蜂》《密室逃生》这几个电影,他就挑了这部,方岳廷不感兴趣的动画片。
看完电影已经十点钟,他本来打算打车回酒店,脑子里却又不知道被什么驱使,走回了眉山巷。
眉山巷虽然繁华,到了这个点儿,大部分店面也已经打烊。叶希木沿着宽阔的街道走过去,一路看到大大小小的店面打扫、熄灯、锁门。街区逐渐冷清、安静下来,灯火零落。
又走到那个咖啡厅门口。
咖啡厅已经关门,橱窗里一片漆黑,只有路灯的光照亮局部,分割出整齐而大块的深浅光影。
叶希木忽然看到火光闪烁,他这才注意到咖啡厅露天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
季辞背对他坐在藤编的椅子上,背影看起来很寂寥,却又很执着。她在玩一个打火机,也许还是以前金色的那一个。火苗在她手中明了又暗,暗了又明,反反复复,仿佛没有止境。
她以前抽烟,但在跟他一起之后,就戒掉了,只是留下了玩打火机的习惯。一旦心情焦躁的时候,她就会反复地玩打火机,甚至试图去烧掉一些东西。她说她很喜欢烟烬的味道。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她从隔壁桌子上捡起一份传单,卷成一卷,压密实,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她安静地看着手中的火焰,淡淡的蓝色和橙红色,一直烧到接近她的手指时,她才放进桌上的烟灰缸里,让最后一点纸燃烧殆尽。
她用手指捻起一点灰,出神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将手指上的灰烬弹掉。
就这样又过了一阵子,时间走过十一点,江津的夜晚愈发寒冷,她站起身,离开了咖啡馆。
目送季辞离开,叶希木走到她刚才坐的座位,坐了下来。椅子上似乎还有她的余温。
手机亮起,孟小眉发来了消息:「你晚上到底去了吗?」
叶希木回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