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妈妈变了脸色,眼神咄咄逼人,“大少爷是怎么吩咐,你可还记得?明月姑娘,这祖宅之中,没有这位那位,只有少奶奶!”
天空一声炸雷响起,明月花容失色,手中茶盏惊落地面。她性子敏捷,不过略怔了一怔,忙站起身敛容相谢,“妈妈说是,明月知错。”
胡妈妈见她低眉顺眼,也不便深加切责,温和提醒道:“大少爷差你过来,为是什么?莫忘了。”
明月羞愧低声答应,“是,不敢有忘。”
胡妈妈枯坐片刻,默默听着外面风雷之声。明月陪笑问道:“妈妈,姐儿既已降生,咱们可是该收拾妥当了,准备回京?”
胡妈妈微笑看了明月一眼,花朵儿般年纪,这乡下地方呆了大半年,也是不易。只是想回京么,且还早着。就算你京中有耳目,抚宁侯府大事小情一一知悉,可是大少爷心思,终究你还是不懂。
“不必收拾,咱们暂不回京。”胡妈妈淡淡说道:“过个三年两年,姐儿身子结实了,才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你这便动手写信吧,明儿个我命人送走。”
明月忙答应了,见胡妈妈起身要走,亲自送了出来,殷勤作别。外面风雨实太大,她不过是廊下略站了站,再回屋时已是衣衫湿。珠儿伶俐,忙服侍她把湿衣服脱了,换上衣。
明月衣过后,先是慢慢喝了杯热茶,继而吩咐珠儿,“焚香,磨墨。”珠儿脆生生答应了,自去行事。
“姐姐,真还要三年两年啊。”珠儿一边磨墨,一边可怜巴巴问着明月。这里是乡下,远离京城,远离繁华,这呆上三年两年,不烦死也要闷死。
明月一脸温柔笑意,提笔专注写着信,仿佛并没听到珠儿问话。她人长美,书法也美,字体妩媚娇柔中又透着清婉灵动,如红莲映水,又如仙娥弄影。
斟词酌句写完,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不下七八遍,才亲手叠起、封好,交代珠儿,“明日一早送给胡妈妈,不可耽搁。”珠儿依言收好信,“姐姐放心,误不了。”
珠儿心里始终记着胡妈妈方才话,再也放不下。她只有十一二岁,素日又极信重明月,口没遮拦说道:“我倒罢了,姐姐已是十六七岁,再过三年两年,岂不成了老姑娘?”
明月微笑不语。三年两年?胡妈妈你上了年纪,乡下地方住惯,我可不成。真要三年两年这穷乡僻壤耗着,恕不奉陪。
珠儿悻悻道:“为了那么个祸水,连累了多少人!害得咱们都陷会亭,动弹不得。她算什么少奶奶,府里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回来那位,才是真正少奶奶。她啊,顶多算是个姨奶奶罢了。”
明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出了我这个屋子,你若敢说出这话,仔细你皮!”珠儿吐吐舌头,“我也就是跟您说说!换个人,打死我也不敢开口。”
珠儿心虚,一溜烟儿跑去剔亮灯火,整理床铺,忙忙活活。明月坐桌案旁,纤细手指轻抚姣好面容,若有所思。
京里那位,如今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吧,怎还没动静?也太沉住气了。她就不怕老宅这位诞下麟儿,占了长子名份?不管偏庶,长子总是与众不同。
看不出来,娇生惯养千金小姐,城府倒深。她若一直按兵不动,自己该怎么办呢?会亭傻等着肯定不成,那不是坐以待毙么。可若是动些手脚,日后被大少爷察觉了,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少爷差你过来,为是什么?”明月回想起胡妈妈话,耳根子都羞红了。会亭这等偏僻地方,没什么出色人物。自己这大少爷面前红人,是被差来会亭给陪“少奶奶”说话,给“少奶奶”解闷。
凭她也配么?从前再怎么风光,如今她父、兄皆已战死,根本就是孤女一名,任人宰割。她连抚宁侯府大门都进不去,却会亭大模大样充着奶奶太太,真是没天理。
到底该怎么着,才能回到京城,才能回到一片锦绣抚宁侯府,才能回到大少爷身边?难道只能等才出生姐儿长到两三岁,身子骨结实了,才能起程?那可坑死人了。
“少奶奶出自将门,性情孤高。”明月细细回想着邓家大少爷曾经交代过话,“她虽生娇弱,却是一身傲骨。明月,她凛然不可欺,不可受到一丝一毫怠慢。”
孤高,一身傲骨,凛然不可欺明月暗暗咬牙。就是因着这个,才把她养会亭,和京城隔绝消息吧。大少爷,为了她,你真是煞费苦心。
闪电耀眼白光划过黑沉沉天空,屋中也是一亮。“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知道了!”明月坐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心潮起伏,“如果她知道大少爷早已另娶”
她很骄傲,不会甘心居于人下。到时她是慷慨赴死,还是一怒离去,终生不复相见?明月心剧烈跳动着,脑海中一片混乱。
嘹亮婴儿哭声透过重重雨幕传来,珠儿小声嘟囔着,“哭什么哭,还有脸哭!”嘟囔完,壮起胆子冲明月抱怨道:“胡妈妈倒会躲清闲,远远住到后宅,哭声再响她也听不见!”
明月心中一动。
“明姑娘,京城急信。”守门婆子披着雨披,送来了一封被油纸包裹着书信。珠儿出去接了信拿进屋里,过了没多大会儿又出来了,塞了串清钱给婆子,“明月姐姐说,这大雨天,辛苦了,给你打酒吃。”婆子眉花眼笑谢了又谢,心满意足去了。
珠儿回到屋里,见明月愣愣坐桌案前,脸色雪白,不由奇道:“姐姐怎么了?”明月微笑,“没什么。”拿起眼前书信,一个字一个字重读过。
珠儿不认字,偷偷看了眼,也看不出花来,轻手轻脚走了开去。明月独自坐着,心中惊涛骇浪,难以言表。这封指明送给自己书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份婚书募本,和一句沉甸甸话:沈茉已有五个月身孕。
沈茉,是大同总兵沈复嫡长女,成化七年春季出阁,夫婿是邓家大少爷,抚宁侯府世孙邓麒。沈茉出阁之时,十里红妆,轰动京城,传为佳话。
这是要借我手,除去心头大患?明月又是惊,又是恨,又有些期待。这些若能被“少奶奶”看到,她或是死,或是走,不会邓家死赖着!
若动了,难免为人作嫁,成了别人手上一把刀。若不动,难不成真这小镇之上度过三年时光?我等不起,三年之后,我已老了。
要死一起死!明月前前后后想了不知多少遍,有了计较。
明月招手叫过珠儿,附耳低低说着话。珠儿乖顺点头,“是,姐姐,珠儿全听您。”
产房里,“少奶奶”睡了两个时辰后醒来,阿青、阿朱忙上前服侍,又去灶上传饭。“少奶奶”神色淡淡,只喝了小半碗鸡汤。
“英娘呢?”“少奶奶”问道。她此刻脸上已有了丝血色,却依旧中气不足,声音无力。阿青满脸陪笑,“姐儿一直哭闹,她放心不下姐儿,便过去看看。”
正说着话,英娘怀中抱着小襁褓,步履有些蹒跚走了进来。阿青天真问道:“您脸色煞白,敢是天冷,冻着了?”阿朱一声轻惊,“您背上怎么粘着一张纸?”
英娘蓦地回头,斥道:“胡说什么!”虽是斥责,神色仓惶之急。她这一回头,后背倒让床上“少奶奶”看清楚了,果然,粘着一张纸。
“取下我看。”她淡淡吩咐,语气平平无波。阿青犹豫了一下,阿朱手脚麻利从英娘背上取了下来,恭敬递到“少奶奶”面前。
婚书?“少奶奶”美丽眼眸中闪过丝讥讽,这样婚书我也有,是他亲手写就,郑重其事捧了给我。那又怎样呢?娘若是现任大同总兵之女,婚书便是真,世人皆认可。娘若是已经阵亡龙虎将军之女,没有父兄为其主持公道,婚书便无人理会。
“她们说了什么?”“少奶奶”轻轻、坚定问着英娘,英娘对她敬如神祇,哪会当着她面撒谎,抱着婴儿扑到她床前,哽咽道:“她们说,沈茉已有了五个月身孕。抚宁侯府上上下下,一片欢欣。”
好,狠好!邓麒,你对得起我。“少奶奶”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双手颤了颤,手中婚书无声无息飘落地面。
“小姐,您还有小小姐呢!您看看她,长多招人疼啊。不哭不闹,多听话!”英娘又是心痛,又是惊惶,急切之中,把才出生不久小女婴抱到小姐面前。这是您亲生骨肉,为了小小姐,您这做母亲也不能自暴自弃!
阿青、阿朱早吓傻了,哆哆嗦嗦避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两个丫头你看我,你看你,六神无主。
这晚天气极端恶劣,闪电打雷,风雨交加。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隆隆雷声响起,两个丫头吓魂飞魄散,紧紧抱一起,做坏事会被雷劈!
产房内,“少奶奶”寂静半晌,阴沉开了口,“溺死!”
英娘不敢置信抬头,什么?
“溺死!”暗哑却又不容置疑。
电闪雷鸣,英娘跌坐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小女婴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