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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如戏剧,朝堂作舞台。
御门早朝。
当萧敬扯着嗓子喊出了“议”。清流言官们一窝蜂似的开始攻击王越。
这么多年来,王越就是个箭靶子。每逢权臣巨宦倒台,清流言官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准备准备,参王越。
“禀皇上,王越结交奸宦李广,以七十三之龄认贼作父。毫无廉耻可言!”
“禀皇上,王越依附李广,觊觎兵权、高位。他这是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禀皇上,都察院一百零三名御史联名上折,恭请皇上赐死王越!”
“禀皇上,李广畏罪自杀,王越应陪葬,以尽龟孙之孝!”
言官们侮辱功勋卓著的老王为“龟孙”,明摆着既要杀人,又要诛心。
言官们义愤填膺,吐沫星子乱飞。没人提及王越在成化朝立下的军事功勋。
没人提及若无王越,河套草原如今恐怕是北虏地盘。
没人提及若无王越,西北岂有二十年安宁。
更没人提及,若不是王越与汪直在成化朝用铁与血打下基础,为大明赢得一个相对安定的外部环境。岂有如今弘治盛世光景?
今日清流言官们来势汹汹。弘治帝压力山大。
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实在不行,让王越小杖受大杖走吧。剥夺他的左都御史赐衔,遣回原籍养老。
就在此时,文官们听到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说这话的人,是锦衣卫常屠夫。
吏科都给事中季源高声质问:“常同知,你要为王越说话嘛?难道你是李广、王越一党嘛?”
常风哭笑不得,心中暗骂:你个小破给事中知道个卵。李广失势,是我一手策划的。
弘治帝也看不下去了:“季源,御门议事要让人把话说完。不要胡乱攀扯!”
皇帝发话了,季源只得噤声。
常风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王老都院致仕之后,我们锦衣卫找上了他。委托他办一件大事。”
季源问:“什么大事?”
常风高声道:“潜伏奸宦李广身侧,清查李广罪行!”
此言一出,御门前广庭哗然。
左都御史闵珪狐疑的看了一眼常风:“常同知,伱是说王越依附于锦衣卫?”
常风道:“锦衣卫与都察院一样,都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王越帮锦衣卫查奸,何谈‘依附’一说?”
“难道锦衣卫在闵都院眼里,就那么不堪嘛?”
闵珪自知失言:“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说王越是锦衣卫放在李广跟前的暗桩。总要有个凭证吧?”
“你常同知总不能红口白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一磕,就把坏人说成好人。”
常风早有准备,拿出了那封为王越洗脱罪责的假信。
这个法子,还是常风从成化末年的秋夜往事中得到启发,想出来的。
常风道:“这是弘治九年李广过寿时,王越写给李广的贺寿信。上面有贺诗三首。我读给诸位听。”
常风朗声读完了三首肉麻的贺寿诗。在诗中,王越就差直言“李公公您老是我亲爹”了。
御史言官们又开始议论:“王越谄媚小人,言辞令人作呕!”
“王越简直就是文人之耻!皇上不但应赐死他,还应收回他的景泰二年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苍天呐!朝堂竟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大明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恐怕会莫名惊诧。”
常风道:“诸位稍安勿躁!这封信乃是米汤显影信。在信的背面,王越用米汤写了一封言辞犀利,辱骂李广的信!”
言官们面面相觑:“什么?常同知不会是开玩笑吧?”
“什么米汤显影?空口无凭的.”
常风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高声道:“我并非信口雌黄。只需在信纸背面喷上盐水,在烛火边略加烘烤,字迹便能显影!”
弘治帝吩咐萧敬:“照常风说的做。”
萧敬命小宦官端来了一碗浓盐水。他含了一口,喷在信纸背面。随后点燃一根红烛,在烛火旁烘烤了片刻。
萧敬道:“禀皇上,信纸背面果然有字。”
弘治帝道:“念!”
萧敬朗声道:“李广,你这个王八蛋!贪财如命的阉货,弄权作乱的小人我已暗中搜集你横行不法的证据,待搜集齐全,必公之于众”
闵珪将信将疑:“王越为何要在贺寿信的背面痛骂李广?”
常风答:“王越是怕李广倒台后,百官误会他真是李广党羽。这才在贺寿信背面提笔蘸米汤,痛骂李广,留作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我这里还有一封李广的亲笔信。是他倒台前两天写给王越的。”
说完常风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读道:“王越老贼。你用米汤在贺寿信的背面辱骂我的事,已被我察觉。等着吧,过几日我便让你身首异处。”
信读完,前广庭又是一片哗然。
常风道:“还好李广兴建毓秀亭导致宫中岁忌的恶事被太皇太后察觉,皇上罢了他的官职。”
“若李广多当几天司礼监秉笔,恐王越将身陷不测之地。”
“王越是智斗奸宦的大忠臣啊。”
“今日早朝却被诸位御史误解、弹劾。常风不得不为王越鸣不平!”
常风在早朝时有两个应声虫、小迷弟。一个是张延龄,一个是张鹤龄。
张延龄大喊一声,附和常风:“王越,大忠臣哇!”
张鹤龄不甘示弱,扯着嗓子跟着喊:“王越,大忠臣哇!”
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一齐跟着高喊:“王越,大忠臣哇!”
一时间,“王越,大忠臣哇”的喊声响彻前广庭。
闵珪问了常风最后一个问题:“你怎么证明王越是锦衣卫派在李广身边的暗桩?”
常风是锦衣卫的二当家。他说王越是锦衣卫的人,那他就是锦衣卫的人。
常风道:“王越的名字写在卫里暗桩名册上。闵都院如果存疑,可以去查名册。”
弘治帝终于开口:“王越是忠是奸,如今已大白于天下。此事不要再议。议下一件。”
常风给兵部尚书刘大夏使了个眼色。
刘大夏心领神会,出班议道:“禀皇上,兵部塘报,鞑靼小王子向贺兰山北麓增派兵马一万。意图夺回贺兰山。”
“西北军情如火,恳请皇上早定三边总制人选!”
三边总制,是大明开国至弘治朝地位最高的疆臣。官讳全称“总督陕西三边军务”。
三边,指的是陕西、甘肃、宁夏。
这个官有多大呢。它节制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甘肃巡抚、宁夏巡抚。
另节制甘州、肃州、凉州、西宁、宁夏、固原、延绥、神道领、兴安九位总兵。
三边总制既有兵权,又管数省政务。朝廷在西北的十九万边军,全归三边总制指挥。
这个职位类似于满清的抚远大将军。当这个官的人,权势类似于年羹尧。
弘治帝叹了声:“朕命诸卿举荐三边总制的人选,诸卿一连举荐了七人,皆不合朕的心意。”
常风是家臣,没有资格举荐封疆大吏。
马文升看了常风一眼,随后出班:“禀皇上,臣举荐王越!”
弘治帝道:“哦?”
闵珪反对:“王越风评太差,汪直得势他依附汪直,万安得势他依附万安,刘吉得势他依附刘吉.”
马文升反问:“打仗靠的不是风评!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力!”
“要说打仗,满朝文武有几人能比得过王越?”
“用不用我提醒下诸位?”
闵珪问:“提醒什么?”
马文升侃侃而谈:“天顺七年,王越任大同巡抚。到任后缮修器甲,精简兵卒,七次打退北虏的小规模骚扰。”
“成化三年,王越改任宣府巡抚。随抚宁侯朱永征讨毛里孩,大获全胜。”
“成化五年,鞑靼部入侵河套,王越率宣府兵增援。在榆林大破鞑军,取得榆林大捷。鞑靼望风而逃。”
“成化六年,鞑军万余五路入侵延绥。王越破敌于开荒川,再获大胜。”
“成化九年,满都鲁再侵河套,动用兵马近十万,声势浩大。河套驻军几乎全军覆没。”
“又是王越受命于危难之间,率军前往河套。取得了红盐池大捷,杀敌无数。替大明夺回了养马地。”
“成化十六年,亦思马因犯边。先皇命王越为主帅,带兵迎击亦思马因。取得了威宁海大捷。奇袭威宁海的战例,至今是武科举常出的题目!”
“成化十七年,鞑靼自海东山入寇。王越率军出大同,于黑石崖大破鞑靼。之后因功被先皇晋为太子太傅。”
“按明制,文官不得任武职。先皇为功勋卓著的王越破了例。任命他为前军都督,提督团营。”
“成化十八年,鞑靼入寇延绥,王越带兵与之鏖战,得延绥大捷,斩获颇多,鞑靼不敢轻犯延绥,延绥军民颇得息肩。”
马文升一口气将王越在成化朝取得的一系列大捷全都说了一遍。
刘大夏跟他一唱一和:“观兵部战事底档,王越乃成化朝军功第一!先皇也曾有明训,说王越乃成化朝第一名将!”
马文升道:“三边总制,没人比王越更合适。”
最后他亮出了刀子:“若满朝官员谁要是觉得王越不合适,就让他去当这个坐在火药桶上的三边总制,如何?”
一众文官噤若寒蝉。要说在朝堂上聒噪,他们是行家里手。要说打仗,他们就是一群小卡拉米。谁也不敢去当西北的统帅。
常风高呼一声:“恭喜皇上得辅国名帅,西北平定,只在须臾之间!”
张鹤龄道:“对对对!王越当了三边总制,西北就太平啦!青天就有啦!”
张延龄大喊:“皇上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圣主!皇上知人善任,善用忠臣良将。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事已至此,文官们再反对,也无法阻止王越执掌三边。
弘治帝道:“内阁拟旨,起复王越为三边总制。率陕西、甘肃、宁夏全部边军,直捣贺兰山,驱逐鞑靼北虏!”
站在前广庭的官员们,无论情愿或不情愿,此刻也只能随大流山呼:“皇上圣明。”
按照成化朝之后的军制,大军出征,必设监军一员,由太监充任。提督军务一员,由心腹大臣充任。借以牵制主帅。
在太监中最有威名的张永主动站了出来,毛遂自荐:“贱奴张永不才,愿充任监军,随王制帅直捣贺兰山!”
马文升道:“禀皇上,王恕在任时,曾评价张公公为‘壮士张’。依臣看,没人比他更适合做王越的监军!”
弘治帝点点头:“准奏!”
就在此时,常风出班:“禀皇上,臣常风请求充任提督军务,随王制帅直捣贺兰山!”
常风厌倦了京城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蝇营狗苟。
热血男儿,谁不渴望保家卫国、建功边关、驰骋大漠戈壁?
他决定这一回追随王越,到西北去,尽一个大明武官应尽的责任。
刘大夏道:“禀皇上。锦衣卫指挥同知做提督军务再合适不过了。能显示皇上对此次西征的重视。”
弘治帝道:“准奏!”
弘治十一年西征贺兰山的核心统帅班底正式确立。主帅是三边总制王越,监军太监张永,提督军务常风。
弘治帝离开了龙椅。他虔诚的抬头仰望着苍天:“愿列祖列宗保佑。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此次西征能够大获全胜。”
散了朝,常风回到了锦衣卫。一方面他向众人说了即将担任提督,随军西征的事。
另一方面他建议指挥使牟斌,在他出京期间,由钱宁暂时取代他,行左同知职权。
值房之内。
徐胖子主动请缨:“常爷,这回我要随你出征。”
常风皱眉:“定国公世子是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之一。你随军出征不是小事。我看你还是留在京城吧。”
徐胖子正色道:“常爷。你也说我是定国公世子了!我乃中山王血脉!”
“近百年来,徐家人一脉在京师,一脉在南京,当着安逸勋贵,整日里吃喝玩乐。”
“我老祖中山王的叶子甲,在府里库房都放得结了蜘蛛网!”
“太祖高皇帝赐我老祖的飞龙斩云剑,也有近百年未出过鞘。”
“这一回,就让我随你去西北,征战沙场,纵马戈壁,证明徐家勇武未消吧!”
常风道:“好吧。我向皇上递折子,让你当我的副手。”
徐胖子一挥拳:“好!”
且说常风在锦衣卫忙了一天,跟钱宁等人交接卫务。
傍晚时分,他回到了家。
刘笑嫣的“夫人关系网”消息灵通。常家人已经得知常风要随军西征。
常风一进门,九夫人就抹着眼泪痛骂他:“你疯了吧!姐姐说你主动请求皇上,跟着什么王老头去西北打仗。”
“打仗那是好玩的事嘛?是要流血、丢命的!”
败家小娘们,言不吉也。
常风先是斥责九夫人:“妇人之见!你夫君是在办军国大事,岂容你多嘴?”
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嗖”的一声飞来!
“啪!”这一箭正中常风左胸!
常风左胸吃痛,心道:完了!有刺客!我命休矣!
低头一看,却见箭未入肉,而是掉在了地上。这箭根本没装箭头。
他捂着左胸望去,只见刘笑嫣站在距离他百步的地方,手里擎着一张弓。
常风愤怒的朝着刘笑嫣大喊:“你吃错药了?谋杀亲夫啊?”
刘笑嫣走到了常风面前。她没跟九夫人一般又哭又闹。
她平静的说:“石都督的夫人说过,战场上最怕冷箭。你这身飞鱼服挡不住箭矢。”
“我得给你淘换一身坚固的盔甲。至少能在百步距离防住箭矢。”
常风赫然发现,他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明军的顶级武官之一,家中竟没有一副盔甲。
常风道:“成。你抓紧淘换吧。军情如火,三天后我就要随王制帅出征。”
九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刘笑嫣搂着九夫人:“九妹,大丈夫当带三尺剑,将十万众,横行天下,护佑山河。”
“哦,这是开国元勋开平王说的。”
“咱们当女人的,不能拦着男人精忠报国。走吧,我陪你去卧房。”
夫人和小妾转身离去。
常破奴跑了过来:“爹。你给我起名破奴。这回我也要随你出征,大破鞑奴,建功立业。”
常风摸了摸常破奴的脑袋:“好孩子。你有这份志向是好事。可你还太小了。你跟着去贺兰山,我得派至少二十个人保护你。”
“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吧。”
常破奴有些不服气:“多个猴还多三分力呢。”
常风苦笑一声:“上了战场,你这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可能还赶不上一只猴。”
“在京里跟着李东阳好好读书。跟着你娘好好练弓箭。等你长大了,就能为国出征,建功立业了。”
刘秉义走了过来:“壮壮,别胡闹。”
刘秉义上了年纪,头发花白,已经拄上了拐杖。
常风搀着刘秉义坐下。
刘秉义道:“你安心去吧。家里有我呢。我等着在家里摆酒,迎接你凯旋而归。”
常风道:“家里就全仰仗老泰山了。哦对了,我出征的事儿,糖糖不晓得吧?”
刘秉义答:“笑嫣还没来得及告诉糖糖。”
常风叮嘱刘秉义:“您老和笑嫣替我瞒住消息。糖糖自小让一群人宠坏了,乖张的很。”
“我怕她跑到皇上、皇后跟前胡闹,阻挠我参与西征。”
刘笑嫣为了给常风淘换一身合体、坚固、轻巧的盔甲,几乎动用了自己十多年在贵妇圈积攒的全部人脉。
终于在兵部武库淘换到了一身极品叶子甲。
这套叶子甲,据说是蓝玉取得捕鱼儿海大捷时穿过的。蓝玉倒台后,铠甲被没入兵部武库,在武库摆到了如今。
常风试穿了这身叶子甲,头戴凤翅抹额冠,吞口兽咬着腰带。
腰带之下还有个“吊鱼儿”,保护子孙根。
另外遮臂、铁下裙、铜卫足皆坚固无比。
之前刘笑嫣用硬弓试过了。三十步内弓箭无法穿透这身叶子甲,宛如一个铁王八壳。
此甲虽坚固,但重量却很轻。的确是宝甲。
常风穿着铠甲,在前院走了几步,感慨:“不愧是一代名将蓝玉穿过的铠甲。好东西啊!”
坐在石桌旁的刘秉义欲言又止:“蓝玉穿过的可不太吉利啊。”
常风笑道:“您是说他被杀之事?老泰山多虑了。蓝玉被杀是因为恃功而骄,结党营私。”
“但他打仗却从未败过。捕鱼儿海大捷,更是一战为大明北边打出二十年的太平光景。”
“我这次西征,就算打了胜仗,立了大功,也绝对会夹着尾巴做人。”
刘秉义捋了捋胡须:“嗯,不能学蓝玉,得学卫青。”
其实常风想多了。王越从未打算让常风亲自上阵,带兵冲锋陷阵。
锦衣卫指挥左同知是皇帝的心腹,一旦在西征中殒命。就算这仗打胜了,也会蒙上阴影。
王越只打算让常风发挥其所长,主管西征军事情报。另外利用他锦衣卫的权势,监督地方文官筹集粮草。
西北的大小武将不用说,都是王越带出来的。对王越言听计从。
地方文官们却对王越这个“文人之耻”嗤之以鼻。
也只有锦衣卫常屠夫督粮,地方文官才不敢阳奉阴违,拖延塞责。
晚间,常风跟张永来到了王越的府邸。
王家管家道:“张公公、常同知。我家老爷在睡觉,还没醒呢。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常风一愣:“睡了一天一夜?该不会.”
常风知道王越的身子骨不好。他怕王越不是没睡醒,而是在睡梦中归天了。
西征尚未开始,若统帅老死,这对朝廷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管家看出了常风的担忧:“常同知放心。这是我家老爷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凡出征打仗前,必睡个痛快,养足精神。”
常风道:“王制帅本就年老体衰。我怎么放心得了?带我去卧房。”
管家迟疑:“这”
常风强令他:“带我去!”
三人进了王越的卧房。
只见王越穿着一身布衣,躺在榻上。听不见呼噜声,脸色也白的下人。看上去不像活人,倒像一具尸体。
常风战战兢兢的伸出了手指,一探王越鼻息。
他如释重负:老王还有气。
“啪!”王越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常风的手腕。
他睁开了眼:“怎么?你怕我已经死了,所以探我鼻息?”
常风尴尬的一笑:“我没别的意思。”
王越从榻上坐起:“放心。在将鞑靼人驱逐出贺兰山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权力是文官最好的春药。”
“战争是武将最好的延寿丹。”
“饿了!摆饭!”
两人随王越来到了饭厅。
王越严格恪守着出征前不饮酒的习惯。饭桌上没有酒壶酒盅。
食物极为特殊,有菜无饭。所谓的“菜”,是一大盆牛羊肉。
有人又要卖弄见识质疑了:大明是不吃牛肉的。吃牛肉犯律法!作者没有历史常识!
律法是管守法老百姓的。不是管官员富户和法外狂徒的。历朝如此。
《水浒》是施耐庵写的宋时故事。书中描绘的却是明初市井景象。
好汉们动不动就“切二斤熟牛肉来”。官府中人饮酒,下酒菜中也有牛肉。
京城北城有专门供应官员、勋贵牛肉的屠行,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钱能开的。
律法规定病牛、老死之牛可以宰。我宰病牛、死牛又不犯法。
不过牛得没得病,是不是老死的,就只有天知道了。
王越从大盆中拿起一根牛肋骨,用刀剔出肉来。先把肉上撒了些盐,又撒了些胡椒粉。
随后他开始大嚼,吃的满嘴流油。
一块牛肋肉入了肚,他看了看常风和张永:“你们二位怎么不吃啊?别客气。”
常风和张永拿起了剔肉小刀,陪着王越大吃起来。
肉这东西最饱腹、腻人。常风吃了大约一斤肉,已经吃不下去了。
王越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同志,却像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一样,继续大快朵颐。
王越吃东西时,一句话不说。常风和张永只得尴尬的看着这个老餮狼吞虎咽。
装肉的盆是个海盆,里面足有七八斤肉。
不多时,海盆里的肉去了一半儿。
常风诧异:“王制帅,您老已经吃了至少两三斤肉了!不能再吃了,再吃伤身啊。”
王越瞥了常风一眼:“鞑靼小王子我都不怕,还怕被肉撑死?”
张永也有些发急:“您该不会是想学战国典故,证明自己廉颇虽老,尚能饭吧?”
王越不吱声,继续啃一块牛窝骨。时不时用嘴吮下手指。
管家在一旁道:“二位大人放心。这亦是我们老爷的老习惯。出征前必要饱食牛羊肉。”
“这还是他上年纪了。成化九年出征河套前,他一顿吃了六斤肉!”
纵观历史,奇人通常饭量大。譬如王守仁坐在路边就着水,一顿吃下六个锅盔。譬如王越一顿吃六斤肉。
譬如满清御用文人纪晓岚,一顿饭能吃十大盘猪肉。
又譬如,后世某位非著名网络作家,三百六十八的日料单人自助,一顿能狂炫六十多道菜。厨师长都亲自出来查探哪里来的妖孽.
王越终于吃完了一海盆牛羊肉。除去常风和张永享用的,他至少吃了四五斤。
王越用手帕擦了擦嘴:“还行,吃了个八成饱。不过京城的牛羊肉,远没有西北的鲜美。”
“蘸着河套的韭菜花酱吃,简直人间美味!等打赢了这一仗,我请你们品尝。”
常风尴尬的一笑:“那我们就等着制帅请客了。”
王越正色道:“饭吃完了,该谈正事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监军,一个是提督。是朝廷派来看着我的。”
“我事先跟你们言明,不要对我的用兵方略指手画脚!更不要干扰我用哪个武将。”
王越这话,当着锦衣卫大佬的面说出来,有图谋不轨、意图谋反之嫌。
明军兵制,朝廷派监军、提督等官制衡、监督统帅,是为防止统帅拥兵自重。
王越却不让常风、张永干预他用兵。等于不给朝廷面子。
常风和张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王越道:“本事大的人,脾气也大。我就是!在京城赋闲时,我或许会对权贵卑躬屈膝。”
“一旦到了战场上,军中天老大,我老二。你们若想打胜仗,就不要干涉我。”
“只看我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即可。”
常风转移话题:“制帅怎么有信心,能够战胜小王子?”
王越道:“毛里孩、满都鲁那些难缠的对手都胜不了我。小王子一个耷拉孙辈的,我岂会放在眼里?”
“我不怕小王子,唯独怕寿元不久,不能在死前完成驱敌于贺兰山外这件大事。”
王越自信可以战胜一切敌人。但老天爷这个敌人他无法战胜。一旦老天爷让他死在西征途中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件大事便不能完成。
常风只能宽慰王越:“制帅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王越道:“得了吧。还再活二十年呢。再活两年我都要焚香敬天,感激上苍。”
“罢了。饭吃饱了,我得回去接着睡。咱们出征开拔时再见!”
二人出得王越的府邸。
常风问张永:“张公公觉得王制帅此人如何?”
张永感慨:“奇人,奇人呐!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赋闲时见到我,那低三下四的嘴脸.恨不能给我舔鞋。”
“如今重掌兵权了,直接换了一个人一般。对我颐指气使。”
“不过,只要他能领着咱们打赢这一仗,就算他拿我当牛马一般使唤我也心甘情愿。”
常风道:“用奇人二字评价王越,至允至当。”
翌日,常风没有去锦衣卫。职权已经全都交接给钱宁了。他在家安心准备出征所用铠甲、兵刃。
徐胖子来到了常府。
徐胖子问:“常爷,准备的如何了?”
常风答:“差不多了。只等后日出征仪式结束,随王制帅西征。”
徐胖子却道:“我刚从卫里过来。牟指挥使说,皇上并未打算搞任何出征仪式啊。”
常风惊讶:“怎么可能?这是成化二十三年至今最大的一场战事。怎么可能不搞出征仪式讨个彩头?”
徐胖子答:“确实不办出征仪式啊。咱锦衣卫负责皇帝仪仗。若有仪式,宫里不会不事先告知。”
王越在朝廷里的名声实在太臭。文官视之如耻辱。
弘治帝迫于文官的压力,没办法亲自给王越送行。
王越倒是丝毫不在意。战争的胜负,不在于搞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繁琐仪式。
英宗御驾亲征前,又是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又是敬天,又是祈福的。到头来不一样在土木堡大败,当了堡宗?
出征的前夜。
常风早早进了卧房,准备睡下。
一上榻,刘笑嫣就上手扒他的裤子。
常风惊讶:“你今夜是怎么了?这么主动?”
刘笑嫣解释:“我听叶都督的夫人说,武将出征前跟女人同房,能讨个彩头。”
“床上打赢了,战场上也能打赢。”
常风正要嘲笑刘笑嫣七个馍馍上贡,神三鬼四呢。却忽然感到一阵酥麻,也就默不作声了。
第二日天不亮,常风准备去兵部,与王越、张永会集。出德胜门出征。
常家一家老小,站在府门前给常风送行。
常风一身甲胄,默默上了战马。他没有跟家里人说一句话。他不想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刘笑嫣等人,目视着常风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常风来到兵部,张永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已经等在了那里。
常风问:“王制帅呢?”
张永答:“还没到呢。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常风皱眉:“他该不会睡过了吧?出德胜门的时辰,是钦天监测算过的。”
“要是耽误了,文官又要参劾他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刘大夏道:“睡过了?应该不会吧。这是出征的大事啊。王越心再大应该也不敢耽搁。”
三人苦等了王越半个时辰。
一直到黎明击碎黑暗,阳光普照大地。王越才打着哈欠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不但没穿甲胄,甚至没穿官服,只着一身布衣。
看到常风、张永甲胄齐整,王越哑然失笑:“出征而已,又不是交战。你们穿这一身铁王八壳子作什么?”
“别咱们还没到宁夏,你们先半途被一身铁王八壳压死了。”
“常风,换上你的飞鱼服。”
常风道:“我没带飞鱼服啊。”
王越闻言色变:“快派人回去拿!我需要你穿着那身虎皮,帮我监督地方文官供应粮草。”
常风只得差一名百户去他家里取来飞鱼服。
此番西征直捣贺兰山,主力是西北边军。弘治帝并没调集京营兵马参与。
王越、常风等人前往宁夏。兵部仅调了一千团营兵随行护卫而已。
日上三竿,众人踩着钦点监掐算的时辰,出德胜门。
德胜门外,内阁三阁老一个没来。
六部堂官只来了马文升和刘大夏。
没办法,谁让王越人缘差呢。
不过武将们倒是来了不少人,恭祝王老制帅旗开得胜。
武人不在意名声不名声。在他们眼里,成化朝第一名将王越简直就是他们的偶像。
京城里的不少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司、指挥使都是王越从西北带出来的老部下。
譬如右军都督同知黄升,三十年前只是王越手下的一个副千户而已。
出征的队伍里,最为显眼的是一口胡杨木棺材。这口棺材代表着王越的决心。
众将齐呼:“祝王老帅平定西北,凯旋而归!”
王越一袭布衣,衣襟随风飘摆。
他朝着众人一拱手,声如洪钟:“诸君,王越老矣。此次抬棺西征,恐要埋骨西北。再无回京之日,再无与诸君重聚之时!”
“永别之前,王越有一言,馈赠诸君。”
“成败有时,不可丧志。山高路远,愿诸君扶摇直上!”
王越铿锵有力的话语振聋发聩。
常风心中暗道:王越,真英雄也!
马文升与王越是老英雄惺惺相惜。王越近乎悲壮的临行话语,让马文升的老眼里泛出泪花。
马文升道:“王公,马文升也老了。抬棺西征既是永别,咱们便天上再见!”
王越紧紧的握住了马文升的手:“天上再见!”
王越在常风的帮助下,上得马背。
千余团营兵,护着王越向西而去。
一众武将击佩刀刀鞘而歌,齐唱王昌龄的《出塞》,为老英雄壮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悲壮而又高亢的歌声直冲天际。
抬棺西征的队伍,渐渐消失在朝阳晨光之中.
弘治十一年,夏末。宁夏,灵武城。
灵武城是大明在贺兰山之东最重要的屯兵城池。也是此次西征的大本营。
经过长途跋涉,王越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灵武城。
一进帅帐。西北的一众将领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一口一个“老帅”,欢迎着名将归来。
王越在成化朝久掌西北近二十年。眼前这些开衙建府的镇帅边将,无一例外都是他曾经的属下,或属下的属下。
王越拿过亲兵递上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西北的风沙还是这么大啊。”
延绥副总兵朱瑾笑道:“西北还是那个西北,您王老帅的地盘!您王老帅的天下!”
总兵李俊咳嗽了一声,给朱瑾使了个眼色,又朝常风努了努嘴。
常风身上穿着飞鱼服。这在边关并不稀奇,九边镇帅许多都受赐飞鱼服。
但常风挂着绣春刀。镇帅没人佩娘们刀。一看就知道常风是锦衣卫。
李俊是在提醒朱瑾,不要在锦衣卫面前胡言乱语。
朱瑾立时噤声。
王越笑道:“放心。这是锦衣卫的常屠夫。咱们自己人!”
“这回我能出山担任三边总制,多亏了他的帮衬。”
听到“屠夫”二字,众将哑然失笑。
朱瑾道:“歼灭过多少鞑靼人,砍过几颗鞑靼人的脑袋啊,就敢自称屠夫?”
都司张安道:“咱们王老帅才是货真价实的西北屠夫呢!”
常风尴尬的一笑:“诸位袍泽见笑了。”
王越道:“常风是此次西征的提督军务。你们不要对他不敬。”
“顺利从地方文官手里把军粮抠出来,全靠他这个穿飞鱼,佩绣春的锦衣卫屠夫了。”
王越在西北可谓是一言九鼎。
李俊连忙道:“常提督,我们都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在意。”
常风大度的说:“我最愿与说话直来直去的武将交往。”
寒暄过后,王越开始升帐谈正事。
别的主帅升帐,都是正襟危坐。
他却躺在沙盘边上的一张躺椅上,几乎半躺着发号施令,调兵遣将。
一身布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或许就是名将的风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