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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健、李东阳、谢迁来到了乾清宫大殿。
三君子看到正德帝满脸怒气,常风、陈清和一个他们不知姓甚名谁的七品官跪倒在地(徐忱)。他们还以为常风告了陈清的刁状呢。
陈清是三君子举荐的人,他们自然打定主意要保。
刘健摆出了教师爷的架势:“皇上,君子应制怒。需知,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可以养心;靡俗不交,恶党不入,可以立身;小利不争,小忿不发,可以和众。”
谢迁道:“首辅真乃金玉良言。皇上应听之、纳之、铭记之。”
李东阳却沉默不言。在正德帝登基后,他开始有意识的不再用先生的口吻教训正德帝。
相比于刘健、谢迁,李东阳有分寸多了。
正德帝被刘、谢气笑了:“哈。二位先生说的真好啊!”
话音刚落,正德帝直接将陈、常、徐联名的奏疏摔在了地上。
刘健皱眉:“皇上,若要臣看奏疏,给票拟意见,应让内宦转递。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贤臣不捡掷地奏疏。”
谢迁跟刘健一唱一和:“皇上,尊重贤臣乃是贤君所为。您应学先皇,做一个尊师重道、尊贤远奸的贤君。”
正德帝收敛笑容:“好好好!二位先生是贤臣!是君子!是名师!朕问你们一件事,太仓国库有积银多少?”
刘健一愣:“呃,这个.国库积银账面有八百八十万两。积银如此之多,这正是先皇亲贤臣远小人,开创盛世之功。”
常风忍不住了。他说了一句:“敢问首辅,账面有八百八十万两,实际呢?”
刘健瞪了常风一眼:“皇帝与辅政大臣谈论国家财政大计,皇族家奴不配插嘴。”
正德帝道:“刘先生,常风不配问你。朕配不配?他的问题就是朕的问题。告诉朕,国库积银实数有多少?”
刘健支支吾吾:“哦,这个。自太祖爷开国以来,历代国库皆有亏空。账面存银与实际存银有出入很平常。”
“这就像百姓家过日子。遇上丰年,大获丰收,多吃一些积粮,无碍大事。”
刘健说着话的时候,心中猜测:应该是常风得知了国库亏空五六百万两的事。在皇上面前告了陈清的刁状。毕竟太仓国库是陈清管辖。如果这事搪塞不过去,也只能弃车保帅,让陈清背黑锅。
他想错了。挑头揭发国库巨额亏空的,不是常风而是陈清。常风只算帮陈清敲边鼓。
正德帝摩挲着刘瑾刚刚捡回龙案上的铜罄:“首辅的话说的真好,说了等于没说。朕只想知道太仓国库的存银实数。”
“别说你不知。你若不知,朕亲自去一趟太仓盘库便是!”
刘健道:“这个,这个。陈清是总督仓场,管着太仓。数字还是由他禀报皇上吧。”
正德帝怒道:“朕问的是你!朕就不信,朝廷首辅、托孤辅政会不晓得国库积银的实数。”
刘健不能再说冠冕堂皇的废话回避问题了。
他低声道:“禀皇上,太仓积银,约为三百二十多万两。”
正德帝追问:“亏空的五百六十万两呢?长翅膀飞了?被库兵塞进谷道夹带偷走了?还是被户部哪个胆大包天的堂官、司官贪墨了?”
刘健沉默不言。
正德帝冷笑一声:“呵,首辅不好意思说。朕说!自先皇登基以来,在京各衙办事摆宴所费银两,皆自国库挪支。”
“弘治初年,国库收入少。官员们吃喝就少。随着盛世来临,国库收入逐渐增多,官员们越来越管不住自己,宴请的排场越来越大。”
“先皇在位十八年。京衙平均每年从国库挪支近三十万两。挪了没人去补。久而久之,亏空就积累成了五百六十万两!”
刘健和谢迁一言不发。
李东阳道:“皇上,其实这五百多万两银子不止用在了吃喝宴请上。官员出行讲排场,要换精致一些的官轿,银子是从国帑中挪支。”
“又譬如某位高官升迁。交好的官员不仅要以私人名义送上贺礼。还要以官衙名义送上一份‘公贺’。”
“甚至衙门与衙门之间办公事,也要银子打点疏通。”
“这些银子,会被冠以各种名目,从国帑中挪支。”
“这是大明官场一大陋规,直接导致帑藏空虚。可惜,此事牵扯到几乎全部京官。故人人尽知大弊,却人人不言。”
李东阳没有护短,而是说出了事实。
正德帝道:“原来如此!先皇再位时,在京文官动不动就上联名奏疏,什么让先皇停修庙宇、道观啊,什么让皇家不要兴园林土木啊。”
“父皇修几座道观,几座园林,撑死也就用个十万八万两银子而已。用的还是内库银。”
“这些口口声声提倡节俭的文官呢?为了吃喝宴请、交际排场,挪用了五百多万两国帑!”
说到此,正德帝命刘瑾:“去,把奏疏捡起来,交给辅政们传阅。”
刘瑾捡起奏疏,交给了刘健。
刘健看后,心中“腾”一下窜起一股无名火。
这封奏疏的署名,竟然是陈清、常风和七品给事中徐忱?
举发亏空的人,竟是内阁提拔的人?
这不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跟厂卫鹰犬勾结嘛?
可是此事刘健不占理,他不好发作。
刘健将奏疏给了谢迁、李东阳传看。
谢迁转移话题:“其实在京文官们使一些国帑用于交际应酬,正说明各官衙没有私库。不像锦衣卫据传锦衣卫私库规模顶的上北直隶藩库。”
“官员是朝廷的脸面。官员交际应酬,若寒酸了,岂不让朝廷脸上无光?大明还何谈盛世光景?”
“为了朝廷脸面,每年挪支区区三十万两银子无伤大雅。”
常风针锋相对:“谢阁老此言差矣。你前几日领着文官们联名上奏疏劝谏皇上勤政。我记得奏疏里有这么一句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国库每年三十万两的亏空不是蚁穴,而是一个无底巨洞啊!”
“另外你说锦衣卫设有私库。自弘治九年后,内阁、户部查锦衣卫的账是一次两次了嘛?可曾查出锦衣卫存在私库的真凭实据?”
“您是辅政大臣,指控皇帝亲军要有证据!”
常风拿着谢迁奏疏里的话打谢迁的脸。老谢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正德帝用手弹了下铜罄:“国库亏空六成,乃内阁之过!三位先生就不要舌灿莲花的辩驳了!”
刘、李、谢跪倒,齐声道:“臣有过。”
这一回,三位教师爷的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这老三位以前整天劝谏先皇节俭。如今整天劝谏正德帝节俭。
可是,他们手下那帮文官,却拿着国帑大摆排场,奢靡无度。
这事被举发,他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德帝道:“国库亏空至此,现在要想出一个补亏空的办法来。”
正德帝望向了常风:“常卿,先皇在位时常说,你有理政之才。若你有个两榜功名,先皇定会让你担任部院大臣。”
“你说说,亏空怎么补?”
在新皇帝面前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到了!常风不假思索的说:“补亏空,无非开源节流两项。”
正德帝道:“与朕所见相同。说具体的办法。”
常风答:“节流方面,皇上应下旨,命在京衙门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自今日起,在京衙门一切日常办事开销,如笔墨纸砚、衙门修缮等等支出,应每年作出预算。由户部审核。”
“预算过高,户部可驳回。支出高于预算,户部不再追拨银两,由官员自掏腰包。”
“应酬交际方面,若官员自己掏银子,朝廷允许。若用官银,则按贪污论处。”
“另外,吏部将官员是否节俭,列入京察考评的标准之内。”
“奢靡无度的官员,不但不能升,更要降职、解职。”
正德帝道:“好!妙策!开源方面呢?”
常风道:“开源方面,臣认为该赃罚解部。各衙没收的赃款、赃物,一向被各衙当作自家贴补。并不上交户部。”
“大明两京十三省,每年赃罚是个巨额数字。谢阁老刚才说各衙没有私库。其实赃罚这一注大钱,就等于各衙私库。”
“如果这一注大钱,能够上交户部国库,则国库就多了一个大进项。”
刘健提出异议:“其实宪宗爷、孝宗爷都想过赃罚解部。只是阻力很大,各地官衙都阳奉阴违,难以实行。常风的建议是纸上谈兵。”
常风道:“难以实行是因为两位先皇仁慈敦厚,没有跟下面的文官认真计较。我们锦衣卫可派出一个千户所的袍泽,分赴各省、各府。专门盯着赃罚解部之事。”
“哪个衙门敢阳奉阴违,私下截留赃罚,锦衣卫就摘哪个衙门正堂官的官帽!”
常风的建议让正德帝对这位干姨父刮目相看:看来朕的姨父绝不只是个玩弄旁门左道、一身血腥气的屠夫。他有治国的真才能!比朝廷中的腐儒们高明的多。
正德帝道:“就按常卿所说,脏罚解部!”
在解决国库亏空的讨论中,常风开了一个好头。
陈清也不甘示弱:“禀皇上,关于开源,臣有个建议,清查盐务。”
“大明盐场,无非长芦、山东、两淮、两浙、河东、福建五处。”
“长芦盐场这些年被皇亲国戚暗中侵夺颇多。皇亲国戚大发横财,致使朝廷盐税损失巨万。”
“山东盐场被曲阜衍圣公孔家一脉染指;两淮两浙二盐场,则被江南士绅大族染指;河东盐场被当地镇守太监、监管太监染指;福建盐场被几大海商豪族染指。”
“朝廷盐税,恐有三四成被这些人暗中瓜分。倘若能清查盐务以正盐法。则国库每年都将多出巨额收入。”
好家伙。老陈这是开地图炮了!
他的这个建议,宛如一门洪武铁炮发射出的巨型炮弹。把皇亲国戚、衍圣公、江南士绅、地方镇监、海商豪族全给轰了。
朝廷里的诸方权贵,几乎让老陈得罪了个便。
陈清有一个朴素的理念:若能造福黎民众生,舍身取义、碧血如泉又如何?得罪人算个屁。
常风心中赞叹:陈清不畏权贵,直言敢谏,真大义也!
陈清说完,谢迁面色一变:“万万不可!”
正德帝问:“有何不可?”
谢迁道:“兹事体大。盐务弊病牵扯甚广。皇上初登大宝,朝廷需要的是稳定。应以大局为重。”
正德帝望向了常风。
常风心领神会,替正德帝跟谢迁争辩:“大局的确重要。可是,清理盐务正是为了朝廷大局。”
“盐务是朝廷财政的支柱之一。如果瞻前顾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些高官、权贵、豪族侵蚀财政支柱”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谢阁老府上大厅的一根柱子被蛀虫蛀食了。你会放任不管嘛?就不怕哪天柱子被蛀空,房倒屋塌?”
说完这话,常风突然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这些年来,他经手的许多差事,都碍于“大局为重”四个字,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谢迁语塞。
正德帝一拍铜罄:“朕意已决!派出钦差,清查天下盐务。命锦衣卫指挥左同知王妙心为巡盐正钦差,翰林院编修常破奴为巡盐副钦差,巡查五大盐场。”
常风一愣。皇上让破奴做巡盐副钦差?
常风心知肚明,这对于他儿子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今年的新科进士破格担当如此重任。差事若办的好,回京便能高升。
另一方面得罪人是肯定的。而且得罪的都是大明的顶级权贵。
正德帝又道:“朕知道,长芦盐场那边的盐利,被朕的两位舅舅侵夺了不少。”
“朕会支会他们老老实实吐出来。若他们视财如命,不肯还利于朝廷。那好,他们的侯、伯爵位就别要了!朕会下旨褫夺!”
正德帝早就看不惯张鹤龄、张延龄两位舅舅了。
这两位仁兄堪称外戚界的道德地花板,干的事儿实在让人不齿。
什么侵占民田,与民争利,贩卖私盐,纵奴为祸这些事暂且不说。
就连弘治帝的棺材板钱,他俩都敢贪墨!
弘治帝病重之时,照例由礼部准备寿材。这哥俩求了张皇后,把这项差事从礼部手里抢了过来。
成本八千两的金丝楠木大棺,他们愣是虚报成了两万八千两。
时为储君的朱厚照不是聋子、瞎子、傻子。这件事他有所耳闻。
当他得知两位舅舅连父皇棺材板钱都敢伸手.那真是曹丕他老丈人不说话,甄姬爸无语。
碍于皇家脸面,朱厚照没有追究此事。
说句题外话。朱厚照哪里能想得到在他死后,两位舅舅照葫芦画瓢,又从他这个外甥的棺材板钱上狠赚了一笔。
张家兄弟堪称皇帝棺材板杀手。
言归正传,这一回正德帝决定不再包庇两位舅舅。先拿自己的至亲之人开刀,清查长芦盐务。
瞧,朕连自己的舅舅都不放过。你们总不能再包庇自己的门生故旧了吧?
正德帝转头看向刘瑾:“刘瑾,河东盐场的镇监是宫里出去的。你要跟他们打招呼,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否则朕让他们尸骨无存!”
刘瑾拱手:“遵旨。”
正德帝又看向了三君子:“两淮两浙的士绅大族,跟三位先生关系一向不错。你们要打招呼。让他们配合巡盐钦差。否则休怪国法无情。”
“至于福建盐场。谢先生,你跟福建几大海商家族交情颇深。劳烦你给他们去信吧。”
三君子尴尬的都快脚抠四合院了。齐声道:“遵旨。”
正德帝道:“节流方面,常风提出了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开源方面,常风提出了赃罚归部、陈清提出了清查盐务。”
“朕也当以身作则。在节流方面,减光禄寺五成支出。”
光禄寺管着皇帝宴请。正德帝直接将自己宴请的费用减少了一半。
刘健夸赞道:“皇上真乃贤君.”
正德帝却摆了摆手:“刘先生别急着高兴,朕马上就要说让你不高兴的了!”
“国库的五百六十万两亏空,乃是京官奢靡无度导致的。别以为法不责众,朕无法追究前后上万名京官。”
“拟旨,自今日起,为时三年。在京文官俸禄的四成以宝钞抵折!按官价!”
宝钞,擦屁股纸也!
大明立国,太祖爷受文化局限性影响,觉得宝钞是个好东西。随便印,随便花。印他十万万贯,一生一世花不完。
于是他下旨命户部大量印发宝钞。
这里有个问题。
华夏纸币,始于北宋四川商人印发的交子。但四川商人印交子,是有准备金的,即四川铁钱。交子和准备金(四川铁钱)的比例大致为一百比二十八。
交子可以随时兑换成四川铁钱。币值自然稳定。
从后世金融学的角度说,准备金就是纸币的信用支撑。
太祖爷却武断的认为。朕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朕就是最大的信用。要什么准备金,印就完事儿了!
没有准备金的纸币滥发,自然会导致纸币的疯狂贬值。
洪武元年定制,一贯宝钞兑一两白银,这是官价。
到了正德年间,官价还是一贯宝钞兑一两白银。市价却是一千贯宝钞兑一两白银。
正德帝说用宝钞按官价折抵在京文官俸禄的四成,等于削减了他们四成俸禄。
刘健是文官集团的首领。自然要维护文官利益。
可是现在正德帝占着一个“理”字。他不好提出反对意见,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拱手:“皇上圣明,臣遵旨。”
李东阳道:“臣也有一个节流之策。”
正德帝道:“哦?李先生讲来。”
李东阳道:“臣与管陕西马政的杨一清时有通信。杨一清曾言,养马需要草场。九边各草场,多被当地巡抚、兵备使等官员占据。”
“朝廷在草场养马,要向大大小小的九边官员私下缴纳数额庞大的草场银。”
“草场是朝廷的草场。怎么成了九边文官私产?”
“臣建议,清厘九边草场,收归朝廷所有。这样一来,国库每年可省去草场银十万之数。”
刘健和谢迁心中不悦:李东阳,咱们心知肚明,草场是九边文官的私房钱。九边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咱们的门生故旧在那里为官,总要有些额外收入当补偿。
你对皇上提出这个建议,不等于拿九边文官开刀嘛?
好啊,看来你有意倒向常风和他身后的八虎势力!太后赐婚,让你女儿跟常风联姻时,我们就起疑!果然你要当叛徒!
拿九边文官开刀,便是你倒向八虎的投名状!
在这一刻,刘健和谢迁对李东阳生出了戒心。
其实是刘、谢想多了。李东阳提出这个建议,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根本没考虑其他。
正德帝对李东阳的建议欣然应允。他道:“朕看,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用心。国库五百多万两的亏空,看上去是个天大的数字,无法补足。”
“然而朕跟诸卿一番深谈,各抒己见,这不就找出补亏空的办法了嘛?”
陈清附和:“禀皇上,臣粗略估算了下。若今日所议开源节流诸策落到实处,大约五到八年便能补足国库挪支的亏空。”
史书载:武宗登基之初,总督仓场户部侍郎陈清、兵科给事中徐忱上疏指出仓储空虚可虑。曰:京库银两,岁入一百四十九万两有奇,岁用百万两。然太仓之积,少者过半。近年所入,以积欠蠲除,亏于原额,而所出乃过于常数。今海内虚耗,以有限之财供无穷之贵,若不痛惩侈靡,务为减省,岂能转啬为丰,以济一时之急!
武宗与众官集议,因条具经制八事:崇节俭,裁冗食、节冗费、赃罚解部,处置盐法,减光禄寺所用,钱钞折银,清厘草场。
至于史书上为何没提及联名上书的常风,就要容后瞎编啊,容后详说了。
这场正德帝登基之初的财政风波,让三位辅政颜面扫地。
巨额亏空是他们在任内阁期间产生的。是他们的门生故旧们、心腹死党们挪支的。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们整日教训弘治、正德两位皇帝要节俭。到头来,最不节俭的竟是他们手下的文官集团。
先皇孝宗因修庙宇、道观,饱受他们诟病。可是孝宗花的那点帑银,跟文官集团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当天夜里,常府。
常风跟儿子常破奴在书房中对坐喝茶。
常风问:“知道皇上为何任用你为巡盐副钦差嘛?”
常破奴思索片刻,条理清晰的回答:“其一,我是皇上幼年时的伴读郎。皇上对我信任有加。”
“其二,巡盐会得罪一大批人。旁人做副钦差,事后一定会被几派权贵联手打压报复。”
“我却不同。八虎之首刘瑾是常家至交。河东盐场背后的内宦一派,不敢报复我。”
“我是次辅李东阳未来的女婿。两淮两浙盐场背后的文官势力,不敢报复我。”
“常家是两位国舅的救命恩人。常、张两家又是干亲。长芦盐场背后的皇亲势力,不敢报复我。”
“我的义兄是尤敬武。尤敬武的父亲尤天爵生前乃是福建巡抚刘成安的心腹爱将。刘成安久任福建十几年,在福建说一不二。福建盐场背后的几大海商豪族,碍于这层关系,不敢报复我。”
常风感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儿初入官场不及两个月,却能对皇上心思洞若观火,对时局了如指掌我儿才十九岁啊!真可谓是前途无量!”
“不过,反过来说,你跟五大盐场背后的权贵势力都有扯断不断的关系。巡盐之时,你是否会因循回护,网开一面?”
常破奴正色道:“父亲太轻看我了!读书人应以扶社稷、造福黎民为己任。若我回护那些侵夺盐利的权贵,那十年圣贤书就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常风笑道:“这正是皇上破格启用你担任副钦差的第三个原因。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不会跟官场老油子一样,事事瞻前顾后、耍滑头、和稀泥。”
“清理盐务这样尖锐、敏感的事,瞻前顾后、耍滑头、和稀泥是办不好的。”
常破奴道:“爹,我还是年轻。没想过这一层。还是您老奸巨猾哦不,老成持重,思虑周全。”
常风喝了口茶,感慨道:“皇上识人用人之明.哪里像个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分明像个五十岁的明君!”
常破奴道:“可是,朝廷里有人把皇上当成黄口小儿!”
常风道:“那些人是在自断官途,自寻死路!看着吧,用不了几个月,有他们哭的时候。”
就在此时,仆人通禀李东阳来了府上。
常风连忙带着常破奴见未来的亲家公。
李东阳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满腹怨气。
今日下晌在内阁值房,刘健、谢迁明嘲暗讽,对他颇为不满。
谢迁甚至说:“宾之兄与常家结亲,今后多了一座大靠山啊!”
这话让李东阳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好啊,你们拿李、常联姻说事。我偏要跟常家当一双好亲家。
还别说,官场之中,多一门姻亲多一条路。你们愤恨也好,嫉妒也罢,那是你们的事。
我无愧于心便罢!
其实,李东阳早就看透了一件事。刘健、谢迁想把正德帝当木偶一样摆弄、操控,根本不可能!
他俩在玩火,迟早有一天会自焚。
在大船着火沉没之前,弃船求生。未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只有弃船求生留在官场,留在内阁,才能实现造福黎民众生的远大抱负。
常风父子来到了李东阳面前。
常风拱手:“次辅。”
常破奴拱手:“先生。”
李东阳还礼,笑道:“以后要改口亲家翁、贤婿了。”
三人坐定。李东阳道:“皇上授意,太后赐婚。这是天大的恩典。”
“可是,破奴这趟巡盐差事,要从长芦办到福建。一来一回,至少两年。”
“今年破奴已经十九,小女也十六了。婚事硬拖两年,恐怕不妥。”
常风惆怅道:“是啊。可是又不能在破奴出京前完婚。先皇大丧不过两个月,未出三个月禁婚娶啊。”
“内阁次辅跟缇骑督帅的儿女,若在先皇大丧三月之内完婚,御史言官们的参劾奏疏恐怕会摆满龙案。”
李东阳道:“是啊,真是愁人。”
常风思索片刻:“这样吧。破奴三天后出京。八月时,他应该在山东盐场。”
“我派几十名袍泽,在八月护送令爱去山东。婚事从简,让他们在山东完婚、圆房。”
“御史言官们管天管地,总管不着咱们两家婚事从简,父母不到场。”
李东阳笑道:“好主意!还是亲家翁心思活络。”
常破奴道:“只是这样办亏待了萍儿。”
常风笑道:“亲家翁看看,犬子是个疼爱妻子的好夫君呢!”
李东阳笑道:“学生变女婿,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小女托付给破奴,我一百个放心。”
说到此,李东阳话锋一转:“破奴,此番你跟随王妙心出京巡盐,要事事谨慎,同时要铁面无私。不要顾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
“若瞻前顾后,便断乎办不好差事。”
“皇上此番是给你出了一道考题。若你答题圆满,今后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交不出合格的答卷,皇上会弃你如敝履。”
“钦差正使王妙心是弈道国手,心思缜密。他又是你父亲的老下属。凡事你要多跟王妙心多多商商议。”
“我是你的启蒙之师。临行前,我送你一句话——为官者,要时刻将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放在心中。”
常破奴起身,恭恭敬敬的朝着李东阳行礼:“先生教诲,破奴牢记于心。”
李东阳道:“好。你出去收拾行装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爹单独说。”
常破奴走后,李东阳道:“亲家翁,我希望你能保一个人。”
常风问:“谁?”
李东阳答:“陈清。”
常风皱眉:“刘健和谢迁要整陈清?”
李东阳点点头:“那封让内阁颜面扫地的奏疏,是陈清领衔上奏的。他的学生徐忱署了名。”
“今日下晌,刘健以内阁首辅的身份,驳回了吏部关于提升徐忱为浙江参议的奏疏。”
“另外,刘健还在内阁值房中提出,升任陈清为南京工部尚书。”
南京六部是公认的养老衙门。户部左侍郎升任南京工部尚书,是典型的明升暗贬。
李东阳继续说:“刘健阻止徐忱升迁,咱们无能为力。但至少要保陈清留任户部。”
“陈清是理财能手,又能言敢谏。他当户部左堂,乃是朝廷幸事。”
“至于怎么保,我暂时还没想好。我想亲家翁精于官场争斗,应该有法子。”
李东阳其实挺鸡贼的。他不愿在明面上跟刘健、谢迁撕破脸。把保陈清的事推给了常风。
常风自然心知肚明。
但他还是决定听李东阳的,亲自出手保下陈清。
十八年前,怀恩离世前曾教导常风:“一个合格的缇骑,不仅要除奸臣,更要保贤臣。”
老内相语重心长的教诲,常风十八年来从未忘记。
想到此,常风笑道:“亲家不如直接说我精通旁门左道。你放心,陈清的事,我管定了!”
“我若保不下陈清,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缇骑头子!”
“我不仅要保陈清。还要保徐忱得到浙江参议的职位。若一个好官因直谏弊政丢掉了升迁的机会,那朝堂之上还有光明可言嘛?”
李东阳道:“我看亲家胸有成竹,看来已经想出法子了。能否告知?”
常风微微一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李东阳脱口而出:“此语出自《周易·系辞》。是我多嘴了,我不该问。”
常风大包大揽:“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陈清会依旧坐着户部左堂的位子。徐忱也会如愿升任浙江参议。”
陈清、徐忱直谏国库亏空,导致在京文官三年内少了四成俸禄。还断了他们挪支国帑的便利。
文官集团自然容不下这二人。
先是徐忱的升迁被内阁驳回。
两日之后,内阁首辅刘健、阁员谢迁及十六名部院大臣,百名正五品以上文官联名上奏:户部左侍郎陈清直谏财政大弊有功,应擢升南京工部尚书。
奏疏上了之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乾清宫跪谏。文官集团大有“皇上不‘升’陈清,我等将跪死在乾清宫门口”的架势。
对于文官跪谏,正德帝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
常风主动求见了正德帝。
正德帝一脸烦躁的神色:“看到殿外跪着的那些人了嘛?他们在挟众欺君,欺侮的欺!”
常风微微一笑:“皇上不如准了他们的谏言,下旨擢升陈清到南京去。”
正德帝眉头紧蹙:“姨父,你该不会对他们服软了吧?”
常风连忙解释:“禀皇上,臣有一计,可保擢升旨意不能落实。”
常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番。
正德帝听后眉开眼笑:“姨父好奸诈不对,好智谋啊!”
常风的办法巧妙的很。他利用了大明官员任免的一个程序漏洞。
官员任免,有一项重要程序要走,那便是交接。
譬如旨意让陈清升南京工部尚书。他接了旨并不能立即赴任。
陈清需等待继任者到任户部,办完差事交接,移交官印。一切办妥后,陈清才能够正式卸任户部左侍郎,赴任南京。
朝廷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过了几天,文官集团一番内部协商,拟定了接任户部左堂的人选,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林沅。
当天夜里,常风带着一份密档,找到了陈清的学生徐忱。
这封密档中,记录了林沅的十几件不法情事。证据确凿,内容详实。
徐忱是科道给事中,属言官之列。参人是他的本职。
翌日早朝,徐忱上奏疏,参劾左副都御史林沅渎职罪六、徇私罪四、贪墨罪三。
每一桩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内阁想保林沅,却无能为力。
林沅丢官罢职。接任户部左侍郎之事,自然黄了。
文官集团又是一番商议,拟定了第二个户部左堂人选,鸿胪寺卿高有德。
常风再次带着一份密档,找到了徐忱。
徐忱再次上奏疏,参劾鸿胪寺卿高有德与婢女私通,私德有失。
这项参劾不仅有人证——那个跟高寺卿私通的婢女。还有物证,沾了脏东西的秽裤,还是整整三条。
高有德被降两级,待罪留用原职。升任户部左堂之事泡汤。
文官集团继续商议。拟定了第三个户部左堂人选。河南巡抚,吴之泽。
常风第三次带着密档,夜会徐忱。
徐沈第三次上了奏疏。参劾吴之泽在任期间,兼并洛阳土地两千七百六十三亩,数字有零有整。亦是证据确凿。
吴之泽被免去河南巡抚一职,永不叙用。
在常风的暗中支持下,徐忱三次参劾,参倒了三位陈清的继任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有人要保陈清,谁接陈清的任谁就要倒霉。
刘健、谢迁头都快大了!现在整个文官集团,无一人愿意升任户部左侍郎。
谁也不想步林沅、高有德、吴之泽的后尘。
刘健、谢迁已经猜到了,徐忱身后一定站着厂卫、站着常风。
不然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怎么会这么神通广大?谁接他老师的差,他便有谁的黑料?还证据确凿!
文官们无人敢接任。陈清的任免程序就走不完。
刘健、谢迁无奈,只得放弃了挤走陈清的想法。
刘健上了一封奏疏,结束这场赢不了的争斗。奏疏的内容是:户部左侍郎无合适继任人选。建议皇上命陈清留任。待找到合适人选后再调任南京。
陈清顺利被常风保下。
紧接着,常风开始了更骚的操作。
他找到了吏部尚书马文升。让老马以天官身份给正德帝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的内容是:兵科给事中徐忱,参劾两位部院大臣、一位封疆大吏有功。理应擢升。恰好浙江参议出缺。可升徐忱为浙江参议。
对于大明的言官来说,他们最大的功劳就是参倒高官。参倒的官越大,功劳就越大。
徐忱七天内参倒了一个左副都御史、一个鸿胪寺卿、一个河南巡抚。这功劳大得没边儿。升任浙江参议顺理成章。何况还有吏部天官的保荐?
内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于是乎,徐忱顺利得到了本就属于他的浙江参议官帽。
不过,徐忱始终得罪了势力庞大的文官集团。他此生再无升迁,一辈子最高就做到参议一职。
至少在短时间内看,常风在跟文官集团的这次交锋中大获全胜。常风天秀,秀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