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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的清晨,京城钟楼上,一座跨越千年的铜钟正在被缓缓敲响,声音绕过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彻夜赶工的织造局终于休憩,连夜将新制龙袍送往贤王府邸。
宫门外一片肃穆,整整连续一月的大雪终于停下,艳阳高升,笼罩在乾清宫金色琉璃瓦之上,映出万里光华。
傅允珲颓然站在正大光明匾额之下,他的面色煞白,已撑不起身上的沉重龙袍,晚晴身着整齐宫装站在角落,腹部隐隐显怀。
群臣立于大殿之上,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接着各自起身,文武分列。
裴极卿身着绯色官袍立于队首,手中端着一只黑漆托盘。
“宣……贤王进殿……”傅允珲咳嗽几声,从衣襟中取出雪白手帕遮掩,“圣旨……”
宦官列队,声音在殿阁之外交叠回响,晨曦日光影影绰绰,白雪逐渐消融。
决云在宦官的带领下进入大殿,他身着明黄王服,肩上刺绣彩织团龙、日月纹章,腰侧天子剑古朴厚重,俨然天家威仪。
“朕在位十一年,受反王傅从谨挟制,德行有失,愧对先祖英灵。夫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
宦官的声音尖锐刺耳,傅从珲依旧在咳嗽,裴极卿没有抬头,余光望向那雪白绢帕,隐约可见上面的浓稠血丝,记得昔日在这里上朝,太子傅允珲曾站在他身前,侃侃而谈。
罪有应得,他没觉得有什么遗憾。
“……禅位于贤王傅允玦。”
宦官的声音停下,傅允珲缓缓转身,最后望了一眼这个曾让他野心蓬勃又噩梦连连的皇位,随即解下天子冕冠,将它放进裴极卿手中托盘,群臣再次三跪九叩,他没有回头,步伐极快,甚至等不及决云照例的推让,仿佛卸下重负,不再留恋。
决云缓步走上皇位,掀起衣袍,接着在龙椅上坐下,宦官接过托盘,缓步上前。
决云捧起华丽冕冠,将它牢牢戴在头上系好,象征帝王威仪的十二旒整齐垂下。他透过十二旒望去,裴极卿正微微抬首与他对视,那张雪白削尖的面孔眉眼全无媚气,反而如绯袍之上的仙鹤般清俊。
而在裴极卿眼中,龙座上的青年鼻梁挺秀、双眼深邃,小孩昔日怕生却又倔强的面孔已经长大,沉着果敢的眼神掩藏于帝冠之下,透出武将的英武与天子威仪。
裴极卿很是骄傲,他第一个跨出队列,跪倒在大殿之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
决云抬头,群臣如风吹麦田般一一伏下,一同觐见新帝。
此时艳阳高升,大地回暖,这个冬季虽然冗长,但终于结束了。
……
新皇即位,于祭天后举行登基大典,三日之后论功行赏,萧挽笙被封为从一品宣威将军,赐林辰为太傅。
时年三月,新皇下旨开恩科选拔人才,天下士子自四方而来,无不感激皇恩浩荡。
春雨初停,决云正在宫内量衣,两位宫女双手柔软雪白,用软尺为他丈量身材尺寸。还有许多常服礼服没有制作,这项工作很是繁琐,决云有些不太耐烦,他望了眼黄昏日落,问道:“朕请容大人用晚膳,他怎么还没来?”
这时,宦官突然垂手跑来跪下,决云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不料宦官却恭敬道:“皇上,太傅林大人求见。”
决云的眼神又沉下去,摆手道:“请吧。”
自决云登基之后,林辰明里暗里强调的不过一事,那便是请皇上纳妃,决云深知他根基深厚,所以未敢轻动,只推说太上皇驾崩尚未三年,婚娶即是不孝。
他正在想林辰又换何种说法时,门外人已经碎步进门行礼,决云望着他颤颤巍巍的面孔,心想你这么老,还一趟趟跑什么。
但他依然微笑,客气礼让道:“快给林太傅赐座。”
林辰缓缓坐下,低眉接过一杯雨前龙井,他将茶杯放下又举起,也不开口,喝一口叹一口气。
“林大人,出什么事了?”决云明知故问,“您来找朕,却只字不提只是叹气。朕固然年轻不经事,可也并非阻隔言路的昏君。”
“此事若说出口,只怕皇上心情不悦。”林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臣……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要朕纳妃,那林大人也不便再提。”决云想也不想,又补充一句,“容大人虽仍在兵部,可他于朕有半师之谊,也定然不会同意。”
“太上皇驾崩,按礼制两年不得立后大婚,现在已四十九天满七,您又未曾婚娶,应当先确立皇后人选,将大婚一事提前预备。皇后与四妃不需大费周章民间采选,只需官家有德有才之女即可。”林辰抬头,脸上布满皱纹,“臣已与礼部和容大人商议过,他们可有意见呈给皇上?”
决云语塞,的确,裴极卿一直没有就此事发表意见,他的手缓缓握拳,有些愤怒的掐着手指——难怪,这人不敢单独来!
裴极卿虽未劝他娶妻,却对这件事不闻不问,决云心中猛地动了几分真火。
“不过臣此次觐见,不全是为了纳妃一事。”林辰皱眉,迟疑片刻道:“今年新开恩科,为皇上选拔了许多新科士子,他们的意思,仿佛对容大人深受宠信颇有微词。”
“此话怎讲?”决云微微蹙眉。
“皇上即位,曾用过辽人兵马,也让定州流州诈降,您与辽国国主情谊深厚,这老臣都很清楚。”林辰为难道:“可用异国兵马杀退反贼,这种事可大可小,天下士子不明白其中缘故,总觉得咱们是在借辽国兵马挣权位……您如果向他们费心解释,倒是向自己身上泼脏水,臣的意思,不如说是容大人擅自而为……”
话音未落,决云已将杯盖摔在茶盏上,瓷器相撞声甚是刺耳,林辰连忙起身下跪,低声道:“是老臣失言,皇上息怒。”
林辰话虽如此,脸上神情却全无惧色,眉目间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他为臣多年,盘根错节,早已与整个官场融为一体,向来坚信无论皇帝是谁,终究都会为自己所制。
这场对话很快不欢而散,决云知道林辰如根深之树,言辞上一直有所忍让,此时有年轻宫女进来福身,进而低低道:“皇上,该传晚膳了。”
“容大人呢?”决云推开茶杯,没耐烦道:“朕是不是叫不动他!”
“容大人回话了,说今日身子不适。”那宫女立刻跪下,忍不住倒退半步,眼睛里晕出几分胆怯泪水,“他说不来了……奴婢也……”
“朕有怪你吗?啊?!”决云低头,全然不知自己的眼神有多凶神恶煞,“起来!朕这么客气!你怕什么!”
小宫女慌忙起身,大眼睛里泪水涟涟,肩膀微微发抖。
决云望着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计,手忽然拍上小宫女肩膀,“你去,给朕找个炭盆来!”
这下,小宫女哭的更伤心了。
黄昏时分,丰喜茶楼,茶楼外大街上一片喧闹,而茶楼中亦然。
“列位要知道,摄政王何等声势浩大、炙手可热,那容大人毫不畏惧,挺身而出,列数摄政王十条大罪,摄政王勃然大怒,说我要诛你九族!容大人面不改色道,你就是诛老夫十族,你也是个乱臣贼子……”
说书先生话到一半,发现似乎无人在意,卖着关子将折扇放下,在座茶客不满道:“你今日这些故事,可没有那些秘史来的好玩!”
“我哪里讲过什么秘史!”说书先生面红耳赤,抢白道:“我这辈子,最恨那些对过世之人指手画脚的小人!”
茶客一阵哄笑,倒也觉得了无趣味,反而请了唱评弹的姑娘进来,说书先生愤愤不平的收起折扇惊堂木,重新坐回柜台。
“先生!”店小二似乎换了人,“您之前讲容公子的香艳故事,我可是都记得。”
“滚你丫的。”说书先生摆手,没好气的将折扇掷去。
裴极卿依旧坐在靠窗位子,穿着白衣,照例点了碗招牌的三鲜馄钝,馄钝很快上桌,裴极卿掷了半勺辣椒下去,他本来还指望着听几句溢美之词,可这位说书先生闭口不言,倒真真叫人遗憾。
“先生,今天可有好戏看。”那小二将脸凑过去,“这春闱的士子,都说现在的容大人卖国求荣,为了要皇上登基,居然私自借用辽国兵马!你说这皇上会不会……也和容大人……”
裴极卿刚刚咬了一口,听到这话,猛地将半颗馄饨全部吞下,烫的舌根都有些发麻,他抬手去拿桌上瓷杯,却是扑了个空。
杯子已被人捏在手里,裴极卿怔怔抬头,正看到萧挽笙愤怒的瞪着他,手指几乎要将那个茶杯捏碎。
“容大人,你却在这里潇洒。”萧挽笙坐在他对面,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嗑瓜子,“晓不晓得,前面站了十万个人堵你,你都看不到?”
“我的确不晓得有十万个人,不过要不是他们堵我的轿子,就去阳春坊吃蟹粉馄饨了。”裴极卿翻了个白眼,只瞪着他手中瓜子,“你若是担心我,就该看他们何时走开,而不是在这儿吃本官的瓜子。”
“你……”萧挽笙一时语塞,直接拎着他手腕出门,行至僻静处,才将他狠狠掷在墙上,“那你晓得……知不知道,这些人都说些什么话?”
“还能说什么?”裴极卿揉揉被他掐疼的手腕,接着如数家珍,“说本官烟视媚行,倚腰货色,不然就是卖国求荣,难道还能有更难听的?”
“你都知道,为啥还不管?”萧挽笙愤怒着瞪他,“要不我去把他们抓了!”
“本官要抓早就抓了,还能等到你动手?现在我若坐着轿子出去,只怕不用明天,立刻就会有被我家‘恶仆’打伤的‘寒门士子’。”裴极卿眯着眼望去,“林辰这点手段,可比容廷差了许多,人容大人要弹劾的时候,门生可都抬着棺材。人家要碰瓷,我可不能上赶着去!”
萧挽笙听了这话,微微安了些心,却仍旧有些不满的皱眉,接着问:“难道林辰势大,咱们就看着他这么堵下去?当时你还上奏皇上,要他当太傅!”
“林辰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一天两天能动的。”裴极卿低声道:“林辰面对傅从谨很是谨慎,可陛下对陛下却步步相逼,他既然已经膨胀,我不妨在这把火上浇点油,你仔细想想,昔日的怀王是什么下场?罢了罢了,咱们也不坐轿,我给容廷修了祠堂收敛尸骨,今日快要完工,正好要去看看,你也去磕个头吧。”
萧挽笙虽然明白,脸上仍旧有些愠怒,待他们走出茶楼,人群已陆陆续续散去,裴极卿带他小心绕过,进而低声道:“这些人都是新科士子,年轻气盛,极容易被人蛊惑,可他们寒窗苦读,出身微寒,如果真能入朝为官,倒是能辅佐陛下,与林辰稍稍抗衡。”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有一位青年正走出巷口,他手中抱着书卷,正气凛然的站在裴极卿面前。
萧挽笙护了一把,示意裴极卿躲开,那青年眉目清秀俊朗,毫不畏惧道:“容大学士被诛十族,你却为了权位与辽国兵马私谈,若非皇上神勇,岂不让辽国人有机可乘?!”
“你懂个屁!”萧挽笙皱眉,却被裴极卿一把握住手臂,他索性换了一副面孔,故意笑道:“妖言惑众!现在你的朋友都走了,若在这里抓你下狱如何?不知道去衙门挨了板子,你是不是还能靠着两条腿立在这里?”
那青年眉目禁不住出现惧色,却一步未退,眉目间一片光风霁月,却又有些执拗,“我虽家境贫寒,可也是读书人!正是一直仰慕容大人气节,才不忍看你借皇上宠信,败坏了他的名声!”
裴极卿怔了一怔,进而温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徐青言。”那青年仗义执言,忽然又道:“……这都是我一人所为,你不能倚仗权势……难为我的家人!”
“徐公子,皇上选贤任能,不会在意家境身份如何。”裴极卿望着他,温和道:“既然你仰慕容大人,我刚刚为他修筑了祠堂,今日勉勉强强有了形状,你要不要随我去看?”
那青年望着他的眼睛,愣愣的点点头,仿佛这位传说中烟视媚行不择手段的宠臣,与他眼前的人有很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