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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皋月君的手下。
水无君依稀记得,这神奇的蓝珀就在殁影阁中。但阁主本人……她见过。虽然不是什么见了就头疼的人物,但也是不好相处的类型,至少对她来说是。暂且不提皋月君本身,她的心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少沾上关系为妙。
男人的皮肤苍白无血色,衬着锦缎儿的衣服,上面有若隐若现的暗纹。他的两边小臂都覆着一种特殊的软甲,与一枚手指相连。在他的手上和脸上,有着淡淡的鳞状的纹路,但不细看是完全不明显的。他束着黑色的长发,右眼的刘海倾斜着,墨绿的眼罩蒙着一只眼睛,上面缝着交错缠绕的白色细蛇。他眼下各自缀着两颗痣,露出的左眼有种怪异的阴冷,死人一样。他既像个懒得生事的人,又像个招惹是非的人。
女人的个头与他差不多,也是黑发,又长又浓密,编了个蝎辫儿。她一身深紫的衣料,都挺单薄,但错落着堆叠,勉强算是冬天能穿的衣服,衣角上都固定着金饰,与她的金镯子、发饰、耳环、戒指、项链都是一个风格的纹路。装饰不算沉,细小,却多。她鼻梁上架着一道细细的金丝框,蓝香草色的薄纱遮住下半张脸。左侧鼻翼还嵌着金子打的鼻钉,容貌又像本地人,又像异乡人。她眼神更尖锐,看什么都有种说不出的敌意。
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好伺候。
他们挑了张桌子坐下以后,水无君早带着吟鹓离开了。说不上是避瘟神吧,但脚下的速度倒也挺快。女人这才对男人说道:
“水无大人身边那个,好像是……”
“跟我们没关系。”他似乎不想讨论这个。
他有更要紧的事。
小二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挤出笑来。
“两、两位客官,喝点啥?我们有上好的龙井、新下的……”
“石花。”
“紫笋。”
“呃……”
小二也不知听谁的,还是都给上上来。面对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男的摆摆手,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听她的。快点。”
“好嘞,紫笋一壶……”
小二逃一样脚底抹油,离开了这对带着煞气的男女。女的检查了一番指甲里的脏东西,男的只是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这儿,出不了差错。你会质疑皋月大人的话吗?”
解烟准是觉得烦了,毕竟这蛇妖一路都摆着脸色。倒也不是不开心,只是集了焦虑与烦躁的双重不安。他心里定是在担心着什么的,只是一直没说。若与他同行的不是这个嘴和尾巴一样毒的蝎子精,他的话说不定能多点儿。尽管他自个儿也不是什么无毒无害的好东西。
“还不许我烦了?”
“烦什么呢?”她阴阳怪气,“大人许你这点时间不够造的?非扯上我,好像我的任务很少,时间很多似的。”
“半斤白眉蝮的唾沫堵不住你的嘴?拉你我乐意?若不是别人都不在青璃泽,我还用得着你个狮子大开口的女妖?”
“哟,几百年不见,好兄弟靠自个儿都摆不平了?”
“啧。我可得承认,一个人保准拗不过他。这位弟兄造的孽,轮回转世也轮不到人间。辗转数年投胎人道,竟沦落为他曾最为讨厌的人类。也不知他会怎么想。说这些倒也没什么用,但他身上保不齐有那种……讨厌的影子。”他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没辙,谁让我欠他的呢?你常与外人议事,口齿伶俐,说不定用不着动武就能把他劝走。”
“难哦。”解烟转了转腕上的镯子,“他生在这儿出了名的富贵人家,小少爷的脾气也是百里人尽皆知,你一路上也听到了。十几岁的臭小子有那么大的风波,可确实不好办。你不是说绑也得绑走吗?呐,毒我已经配好了,给不给解药,可得看小少爷配不配合了。”
“人类……人类很麻烦。”佘氿幽幽道,“数千年来,他们所谓家国情怀德礼仁义一直是个难缠的东西。当年的蟒神摩睺罗迦大人,也算是被这东西摆过一道,我不得不多虑。”
“哦,差点忘了,你也算得上它的眷属。你是在南国的灵场中,结出与它一样的上等灵珠吧。倒是可惜,还未成型你就剜了拱手相送。”
佘氿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就算不剜,也无法继续下去……何况那也不是拱手相送,而是等价交换。没它,我们也无法从六道之中捞出这尘埃般的魂魄。”
“这一向是我们殁影阁的规矩。”
言下之意,他们二位在过去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皋月君于他们都算得上有恩,才换得一群妖怪如此心悦诚服。佘氿对此人没有什么看法,他是不像自己兄弟那样反感人类的。但恩情,他自觉也算不上,顶多是他与殁影阁主的另一层交易。硬要说,有点像新来的一个人类与阁主的……以交易为基础的雇佣关系。
所有在奈落至底之主那里碰不得的底线,被皋月君称为“死律”,比铁律更加无情而骇人。这些死律确实不能冒犯,任何一条拉出来,都会让佘氿他们感到切实的威胁。死生之术尤甚。对于这位挚友,他也是与皋月君有约在先,自己才甘愿任人差遣。何况在当差的这数百年来,他也并不觉得枯燥无味,心里认定这儿是个好去处,当初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但最正经的最重要的最迫切的那个约定,也一直是他的心结。
人死不能复活,妖也一样,但皋月君应许的也不是简单的“苏生”。为了规避死律,他们需要一些迂回的方式,这是殁影阁多年来着手的重点之一。现在,是其中的一个方法。硬说起来,佘氿自知自己和转生的友人,都像一种实验品。只不过比吴垠解烟手中的体面些。
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都不介意。
这时候,小二端茶上来了。这家茶楼很正式,每桌都有人专门斟茶,还有一套特别的流程要走。不过这个钱另算,你不要,开始就得把人打发走,这是规矩。这钱也得给,只是没那么多,相互都留些面子。打发的钱都得交给掌柜,因为不是靠自己的技艺赚来的钱,分不到成。这规矩在这一带都有。
解烟随手摘下一枚戒指,扣在那准备斟茶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手心,然后摆手赶她。女人很高兴,连连鞠躬倒退着走了。他们心里明白,若是实物,价值并不好算,掌柜的通常默许他们自己收下。这枚金子很纯很纯,她自然心里乐开了花。
“希望她别一会儿用牙试。”佘氿毫无感情地说着看似同情的话。
“没法儿。我终日与毒物打交道,其他材质的首饰很容易便被侵蚀了。”
“真是不懂。女人也好,女妖也好,总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累赘。”
“我也是很难理解你啦……”解烟单摊一只手,另一手端起茶杯,“为了一个过去这么多年的友人卖命,可真让我想起另一位无常鬼来。啊,他是不是已经……”
佘氿点点头,没说话。解烟接着说:
“我看你是很有资质。那人连对方是谁都忘了,你也一样,只不过换了人,他不记得你罢了。即使这样,你也从未改过自己的念头,真不知是不是该佩服你。啊,说到凉月,我依稀记起,我尚且是人类的时候,还骗过同为人类的荒骷髅的钱财呢。”
说罢,她发出一阵轻笑,像碎金子相互碰撞,也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的这话。
“你是好记性,骗过的人都记得。”
“也不。我都忘了,是后来阁主大人告诉我的。”
“等等……”佘氿微微挑眉,终于正眼与解烟对视。他注意到了什么,“你是人类?”
“唉哟!”解烟坐直了身子,满目受到迫害似的惊异,“伤感情了。你我共事多年,相识的岁月早就超过了你与你那兄弟共处的时日了吧?你竟从不知道我的事呢!”
“少来这套……也没听你说过。”
“我曾是人类呀,不是蝎。”解烟单手张开五指,夸张地按在胸口上,以证明自己的话发自肺腑,“真的是,其他人没给你说过么?咦,难道真是我忘说,却默认你们都知道了?不记得,我总该与谁说过的,反正皋月大人知道。我喔,曾与皋月大人一样,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只是经历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才成了如今的模样。怎么,你该不会对此心怀芥蒂吧?”
“哦,那倒不会。”佘氿无所谓地向后靠去,“我倒高兴你说不定能帮兄弟一把。”
“噫——你要让你兄弟遭剥皮吞髓的罪么?真狠的心。”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算了,别说,我还真敢。只要他能恢复妖怪的身份,被他记恨我也在所不辞。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太过脆弱。即便如此,我也没信心他下一世就能变成妖怪。有些事,要是早做早安心,反正都是逃不过的劫难。”
解烟单手托着脸,手法全错地捏着茶杯,像拎着酒杯似的随意。也不知她到底是要喝呢,还是仅仅在作乐罢了。
“啊啊……那按照大人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事——大概吧。我也好,他也好,千千万万伊始并非妖物的同类也好——所有无需经历死亡、化身厉鬼而直接由人类变成妖异的形式,都是一个叫法。”
“……‘妖变’。”
佘氿捏着茶杯,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