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顾皓在大理寺应当已经住了十日左右。
他神态依然不卑不亢,但面容憔悴的却格外明显。
身上已不再有任何玉佩香囊等华丽的装饰,原本整洁的袖口和下摆都已经破损,上面沾着不知是什么的污渍。
沈觅看着他的样子,不觉同情,只是为了苏氏和顾麒感到些许遗憾。
他曾经也是像顾皓那样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吧,却因为一时的贪念怯懦,将自己生生折磨成这个样子。
“顾公子。”待狱卒离开了,沈觅才掀起了帷帽,开口道。
“是你。”顾皓坐在那算不上榻的榻上,对着她笑了,扯开苍白嘴唇上一道道干裂的血痕。
顾皓之前随押送军备辎重的队伍去过北境两次,每每父兄还专门设宴宴请他。
在宴上,他们也是见过一次的。
想起父兄曾经对他以礼相待,沈觅眼色微微沉了沉,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你又为何想要见我?”
若说顾昀与谢云祁知道她活着是因为章回,顾皓又是如何知道的?
顾皓眼神动了动,用袖子遮住在牢中被冻肿的手指,“我从五岁起便被父亲以接班人的身份培养,学着算计人心,收买人心,利用人心。然而商道险恶,人心难测,算计来算计去,却得了一个身陷囹圄的下场。也算是可笑至极。”
“这么多年来,我与那些披着羊皮的狼打交道,不敢说没坑过人害过人,也不是没被他人坑害过,唯独很少真心待人,很少被他人真心相待。真心待我的人...除了我的家人,便只有你的家人了,沈大小姐。”
“那年冬季,我亲自带商队北上去给北境军送棉服,路上遇到暴风雪拦路,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是你哥哥带人破冰相迎,背着我回了将军府,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三天三夜...你们沈家对我,是有救命之恩的。”
沈觅在他的叙述中蓦地想起那一年冬天,她南下去探望祖父回到北境,发现哥哥接了个军资,竟然得了风寒,流鼻涕流了好久,她还嘲笑了好久。
哥哥从来没说过发生了什么事情,若不是今日,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的情况。
父兄和她一样,不喜欢人伺候着,府里的人着实不多。
哥哥才只能亲自照顾的吧。
可是,这样的哥哥,却是被顾皓所害...
沈觅冷冷的看了一眼顾皓,“这便是你害我父兄的理由,也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顾皓苦笑着摇头,“我虽无耻,但是也并非以德报怨之人...若说我当时做下军甲之事时没有猜到可能造成的结果,那定是在骗人。可是我没有料想到,后果会如此之严重。”
“所以,我想求见你,是想当面向你请罪,虽与你所失去的相比,我的请罪根本微不足道...只是,我现下就是想要起身跪拜,也无法了。”
顾皓掀开衣袍,露出下面盖着的双腿。
他的左腿小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外弯曲,弯折处破损的裤腿被血浸透,露出折断的腿骨。趁着他苍白憔悴的表情,更显诡异。
好似这个人已经是一具还能说话的白骨罢了。
沈觅挪开目光,“你不是和永宁帝达成了交易,怎么还被折磨至此?”
顾皓冷笑一声,“可我得罪的那些人,并不会因此可怜我。他们可能是狱卒,可能是大理寺官员,甚至可能是送饭的小厮...我认不出来,也不可能认出来。”
沈觅闭上眼,“不用跪拜,你的请罪我代替父兄接受,但我,我不会原谅你。”
似是早料到了沈觅会这么说,顾皓只是点点头,将衣袍重新盖回去。
两个人沉默半晌,顾皓才又开口,“当然,今日拜托昭王殿下找来沈大小姐,最重要的并不是完成我的救赎。因为我知道,在我因懦弱做下这样的事情之后,沈大小姐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
“我不敢否认我做过的恶事,但是我想沈大小姐心里应当也清楚,仅凭军甲一样,不可能造成沈家军五万前军全军覆没。沈家军里,有细作,真正致命的,是细作传出去的消息。”
顾皓说出来的话沈觅并不觉得惊异,这已经是几乎摆在明面上的事了。
让她讶异的是,顾皓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他还知道,她并没有死在西境。
这些...
沈觅望向顾皓,“沈家军里,也有你的人。”
顾皓点头,“自从在谢临岳的威逼利诱下做了那样的缺德事...我便想办法在沈家军中买通了人做眼线。我想,就算要栽在这里,我也得知道是怎么栽的。”
“是谁?霍乃还是宋槐?”沈觅心下一凉。
能够给顾皓传出消息的,只能是父兄派着护送被迷晕的她南下的那两个哥哥的亲卫。
沈家军里的亲卫,竟然是这么好收买的吗?
“沈大小姐放心,宋槐虽然帮我传递消息,但是从未做过对沈家军不利之事。他反而,在当年护送沈大小姐南下的路上琢磨出了高川是真正的细作一事。”
高川!真的是高川!
沈觅只觉得心脏被这个名字撞击得生疼,身形摇晃了一下。
“我听说宋槐当年随你返回北境没多久便战死了,便想他应当还未来得及对你说明此事...所以,才拜托昭王殿下劳烦沈大小姐跑一趟,想要亲自告诉你。”
“让我来就是为了再刺我一刀吗?反正死无对证了。”
“有证据。”顾皓笑了,“宋槐的家人还在,他们手上有当年宋槐的书信。”
“我怎么去找他们?”沈觅回头望着顾皓。
原来这才是他叫她来的真实目的。
“他们住在汉中汉江边上,一条叫乌衣巷的巷子里。信物,在这里...”
顾皓缓缓地说着,再次掀起长袍露出伤腿。
沈觅正皱着眉要转开头,就见他将手伸入伤口,贴着那一段白骨,拔出来了一块沾满乌黑色血迹的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