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照拱手行礼道:“臣谢松照,拜见公主。”
林浥尘脸上的笑容僵住,他万万没想到谢松照是真的要行礼。晦暗不明的长廊里云访也站着没出声,微风穿过庭院,轻轻卷起众人的袍袖。
“侯爷安好?”云访轻声开口,院子里的灯骤然明亮,从前浮云般的呵护散在云间,云访走到了谢松照面前。
谢松照看着她有些不忍,云访看他亦如是。
林浥尘站在这里,从他们中间,终于感受到了天家无兄弟这话。
云访侧身道:“侯爷这边请罢。”
谢松照拱手道:“公主请。”
林浥尘跟在他身边轻声道:“你刚刚没听到我说什么?”
谢松照低语,“我听到了,但我,实在算不上她的依靠。”
林浥尘突然想到他递了折子给燕都,此时太过亲密,来日必为所忌。脑瓜子一转,又道:“那你怎么不跟我避讳一下?”
谢松照笑道:“你亲自把我捉回来,还用得着避嫌吗?”
林浥尘鼻子哼气,快步走上去,“云访,他不是有意的,他这回身上有点事,怕牵连到我们,所以才避嫌的。”
云访脚下不停,轻声道:“他是乘夜而来?”
林浥尘双唇间微微掀开一道缝,“是,大事。”
云访微微颔首,“知道了,多谢。”
林浥尘满意的落后半步,又退到谢松照身边,“行了,家里人不能隔着,有事咱们说明白了,演戏给燕都看,有何不可?伤心事这么多,要哭要骂,哪一件事不行?”
谢松照侧目看着他,“林帅果然霍达,我不及也。”
林浥尘哈哈大笑,“唉,你我亲兄弟,说这些。”
陈国边境。
“公子,咱们以后,还回去吗?”尤达站在界碑前低声问。
顾明朝看着陈留的王旗道:“会。”
尤达望着燕都的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礼,倘若来日回不来,也无憾了。
顾明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拎着衣襟扇风,呢喃道:“六月的天这么闷热,你的手,还是冰冷的吗?”
尤达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公子,咱们走罢。”
顾明朝看着远处尘土冲天,心中一阵心悸,他刚刚踏上陈国地界就有人来,那他们在陈留的时候……他猛然回头,那黑红的王旗突然就分外叫人眼酸。
尤达拔刀站在他身前,“公子,杀出去还是……”
顾明朝哽下堵在喉咙上的“石头”,哑声道:“不必动手。”
叶混拉着缰绳勒停了马,“来者可是顾明朝?”
顾明朝看着他,“正是。”
叶混看了眼眼前的少年,终于相信了这是谢松照的徒弟,和当年谢松照出使陈国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叶混拱手道:“顾公子,下官是摄政王府上主簿叶混,奉慈盈太后和摄政王之命前来接公子回朝。”
叶混看顾明朝盯着自己看,知道这是想无形中给他威压,但他叶混是摄政王府出来的人,顾明朝区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凭什么压得住他?
叶混轻蔑一笑,“顾公子,请上马车。”
顾明朝在这第一个回合里悄无声息地败得一塌糊涂。
叶混看着他收回目光登上马车,侧头跟旁边的人嗤笑道:“只得松照之风,不得其骨。”
旁边的人都讨好的笑着附和他,叶混不在意地甩马鞭,奔着繁华的临淄而去。
顾明朝皱眉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尤达握着刀道:“公子,我来临淄主要为了什么?”
顾明朝轻声道:“不是公事,委屈你了。”
尤达抱拳道:“公子这话言重了,是属下多嘴了。”
顾明朝捏着腰上的玉佩道:“奔着活着回去见他就行。”
尤达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话,他想说这话不吉利,可又找不出来哪里不吉利。
临淄靠近边境,历代陈国帝王都想迁都,但苦于没有合适的王都可以迁,往东靠海多海贼;往南近蛮夷,多瘴气;往北寒冷,王公贵族受不住;而西边又是大周,数十年这些年一直久攻不下。
顾明朝看这街市上多肃静,与燕都的热闹大相径庭,叶混打马到窗边,“公子别见怪,今日不同往日,我们王妃今日生辰,王妃喜静,故而王爷下令全城安静为王妃庆生。”
顾明朝听着这话陷入沉思,顾长堪和温孤绛都是陈国的一大迷点,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听叶混提起,便出声问,“摄政王和王妃感情甚好?”
叶混闭眼胡说,“是啊,只是外人总要恶意揣摩,我们王爷灭了代北是因为家国大义,而外人却总想着自身爱欲……”
顾明朝嘲讽道:“亡国灭种之事都可以以爱抵消,那什么事重要的?”
叶混随口道:“代北不归王化,致有灭国之事。这是大势所趋,不能怪罪于王爷。”
顾明朝看着他嘴皮子翻飞,黑的也能说白的,不由得笑起来,“叶主簿,你这口舌,不去做使臣真是浪费了。”
叶混轻轻颔首,“哪里哪里,顾公子谬赞了。”
顾明朝放下帘子,面无表情。
尤达咂舌轻声道:“公子,这顾长堪和温孤绛都不和,是仇人,这不是天下皆知的?”
顾明朝冷笑道:“颠倒黑白罢了,看来还是要脸的。”
周国燕都,东宫书房。
殷别尘看着折子气得脸上青筋暴起,直接扑倒在地,高声呼号,“殿下!谢松照此事必要严惩!否则不足以服众!殿下!”
太子脸上依旧平淡,波澜不惊,安抚道:“阁老年事已高,不可这般怒火冲天,万慎,扶阁老起来。赐坐。”
殷别尘抬手止住万慎,“殿下,谢松照行悖逆之事,今日,他都敢送顾明朝一个质子回国,来日指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事!殿下应速召其回燕都!殿下!”
太子叩着案牍道:“他已经递了折子。”
殷别尘连连叩首,“殿下!谢松照之前并无得您‘便宜行事’之权,此事逾矩了!殿下!”
太子扫了一眼书房里都想开口的臣子,轻声道:“阁老,若不便宜行事,则错失良机,他既然已经递了折子,将功折罪便罢。”
殷别尘磕头的声音止住了窦思源想要出列的脚步,殷别尘不停叩首,发冠松散,“殿下!谢松照此事哪里有什么功?殿下!”
太子道:“他桂阳一事里立了不少功,没有得到赏赐,如今本宫也就免了他的赏,阁老,此事就算揭过了。”
殷别尘声音嘶哑,“殿下,功过不是这样算的……”殷别尘突然回头看着众人,“你们来说说看,谢松照当如何?”
窦思源脑子转得飞快,生怕说错话,“殿下,阁老,下官不知……谢侯爷是为什么要放走陈国质子?”
太子看了眼万慎,万慎会意,捧着折子送到窦思源手上,“右卿大人请看。”
太子道:“无他,唯想乱临淄局势而已。”
窦思源看着折子上写着——“罪臣自作主张,请殿下责罚。罪臣不日将回燕都请罪,但罪臣身体羸弱不堪,时常咳血,夜夜难眠,已然形销骨立。还请殿下稍宽些时日,罪臣再拜陈。”
看得窦思源眼皮不停的跳,他和谢松照已经好久没见过了,只听说他身体很不好,但没有想到他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窦思源将折子递给孟寄词,自己撩起下摆跪下,“殿下,谢侯爷虽然‘先斩后奏’了,但一心为国,若是殿下要处置他,微臣……微臣臣想请殿下手下留情!”
孟寄词看到折子上谢松照的交代——“罪臣私放陈国质子顾明朝归国,特向殿下请罪。罪臣近日闻知临淄局势颇乱,言是陈国永祚帝‘复生’,罪臣多方打探,未知真伪,便生一计,派徒弟顾明朝前去打探虚实。陈国摄政王和太后分权可以平衡,但多出一个或者两个,这局势必乱。故而罪臣,斗胆,便宜行事。请殿下责罚!”
孟寄词将折子递给身后的人,跪在窦思源身边道:“殿下,谢侯爷此事是在赌,微臣认为,以国家大事为赌,纵然是一心为国,但亦不可取!此事要施以惩戒,以惊醒后人。”
殷别尘腰背又挺直了些,窦思源侧头看着他,太子道:“孟中丞说完了?”
孟寄词叩首道:“微臣还有话要说,殿下方才没有说错,谢侯爷在桂阳郡一事上立功最多,但却没有半分赏赐,这事恐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功过相抵,不如此事就……不赏也不罚……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殷别尘肩膀渐渐缩起来,太子目光落在殷别尘身上,“阁老想如何处置谢松照?”
殷别尘闭了闭眼,冷声道:“殿下,孟中丞的话,不可取。微臣以为,窦右卿的话,可取!”
窦思源瞪大了眼睛看着太子,孟寄词低头不语。
太子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道:“就依阁老之言。”
殷别尘闭上眼,额角抽痛。
太子道:“谢松照罚俸三年,三年不得上朝,自己思过。”
万慎将旨令捧在手上,转身递给下属,“快去,八百里加急,务必送到谢侯爷手上。”
殷别尘重重叩首,“殿下英明……”
窦思源扶着孟寄词的手出了东宫,声音哽咽,“他本来都能回来了……结果我……”
孟寄词轻声道:“我的话,是绝不可能被采纳的,殷阁老历经三朝,威望颇高,他都……唉……”
书房里殷别尘又跪在地上,太子准备起身的动作收住,复又坐下,“阁老还有何事?”
殷别尘叩首道:“殿下,微臣本意是为了大周中兴,这些年,微臣一直自以为站在高处俯视,是引领众人去开创中兴的人。但今天,微臣觉得,微臣已经成了殿下的绊脚石了。”
太子轻声道:“阁老不必妄自菲薄。”
殷别尘摇头,“殿下,微臣自知自明,微臣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殿下的威信,请殿下允微臣,告老还乡!”
太子静默了半晌,“阁老要再闭府门?”
殷别尘抬起头,太子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已经是银发皓首的老人了,殷别尘再叩首道:“殿下,明日请陛下上朝,微臣想在含元殿乞骸骨,得个有始有终。”
太子一瞬间就想到了赵怀瑾,声音略微有些颤动,“阁老,不必如此,本宫想让阁老荣归故里。”
殷别尘抬头,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