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离家出走

下午两点多钟，艾晓君正在单位写一个报告，忽然接到女儿班主任李老师的电话，问艾婉莹是否在家。因为艾婉莹下午没到学校上课，打手机关机，李老师以为艾婉莹是病了或是有其他什么事忘记了请假，和家长核实一下。

艾晓君听后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呆愣了片刻后急忙拨打女儿的电话，却显示关机，又赶紧给妻子打电话。王丽娜正在店里卖货，也不知道女儿的情况。于是二人分别给艾婉莹可能去的亲朋好友处打电话，结果无一例外，艾婉莹根本没去他们那里，他们也不知道艾婉莹的情况。

艾晓君夫妇在电话里沟通了一下情况，王丽娜带着哭腔说：“老艾，你说闺女……闺女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你胡说什么？！”艾晓君没来由地怒吼。

可是潜意识里，艾晓君也认同妻子的想法。上次考试成绩出来后，艾婉莹不出意外地没有被选拔到火箭班，而且成绩较上一次比，又退后了许多，已跌出年级一百名以外。

成绩出来当晚，夫妇夫人像是两驾载满弹药的重型轰炸机，轮番对女儿进行猛烈轰炸。以往，艾婉莹还会顶几句嘴，或者辩解一下，这次，艾婉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坐在沙发上低头摆弄手机。他们倾仓而出的大当量炸弹，像是落在了厚厚的灰尘或是沙漠里，巨大的声响和气浪过后，一切又都马上恢复了原样，并没有产生预想的结果。

“你把手机给我！”艾晓君瞪着女儿，有些气极败坏，“以后你上学不准带手机了！”

艾婉莹停止了摆弄手机，并没有看父亲，而是无所谓地轻蔑一笑，将手机扔到茶几上。

“你这是什么态度！”艾晓君气得“蹭”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快步来到女儿面前，扬起了手臂。

艾婉莹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父亲，没有逃避，也没有躲闪，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凛冽的寒光。这寒光是艾晓君以往没有见过的。他感到陌生，甚至隐隐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寒意，像是一把锋利的无形的剑，深深地刺中了他的心脏。

那一瞬间，艾晓君感觉眼前的女儿是如此陌生，陌生得恍如路人。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挫败感。艾晓君无力地垂下手臂，长叹一声坐到沙发上，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从那天起，艾婉莹每天几乎不和父母说话，对父母的话，也宛如耳旁风，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有好几次，艾晓君都无法确定女儿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

眼见女儿一天天和他们疏远，艾晓君夫妇感到无所适从，但又无可奈何。

“老婆，你说咱们给闺女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我真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一天晚上，艾晓君看完一则学生跳楼的新闻后，忧心忡忡地说。

王丽娜这段时间情绪一直不好，赌气似地说：“这话好像我以前问过你啊，现在怎么轮到你问我了？你说怎么办？告诉她考啥样都无所谓？让她放弃努力？”

“能不能好好说话？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艾晓君的火气上涌，这段时间他的情绪也一直不好，“我的意思是说咱俩得想个办法，不能让闺女就一直这样下去。成绩不好我现在倒不是太担心，大不了复读，反正她年纪也小，我是怕这样下去她会出什么事。”

“以前我就说，别给闺女太大压力，你不是不听吗？现在倒好，这压力越大，成绩下滑得也越快了。现在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让我想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高中毕业，是个卖水果的，你好歹也是坐机关的，又给领导写材料，平时扯淡一套一套的，怎么到关键时刻……”王丽娜满腹牢骚。

“你老埋怨我，可是你自己就做的好吗？你一个当妈的，每天多和她谈谈心，沟通沟通，毕竟女儿大了，有些话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方便说。可你到好，吃完饭就去打麻将，反倒不如以前上心了。”

“以前闺女多听话，多乖呀！现在……”王丽娜无奈摇摇头，“现在我就是想和她说话，她也得理我算哪！唉，一想这事我就烦！你十点别忘了接孩子，我打麻将去了！”

“你就知道打麻将！”

“那你让我干啥！我现在一看到她就烦。”

……

诸如此类的争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夫妇二人

想不出有效的方法和女儿沟通，每天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直接影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直到这次女儿消失不见。

“你赶紧回家，到闺女房间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我马上就到！”艾晓君心急火燎地说。

王丽娜平时泼辣强势，现在一遇到真章，也乱了方寸，急忙听从丈夫的安排回家。来到女儿房间，只见女儿的电脑桌上，手机和房门钥匙赫然在目。王丽娜见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艾晓君后脚进屋，见状马上明白了一切，也一下子呆愣在那里。

“老艾，闺女肯定是走了，你看她手机和钥匙都没拿，明摆着是不想回来了。你说这孩子，这孩子……她也真能狠下心……”见到丈夫，王丽娜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边说边放声大哭。

艾晓君仔细回想了一下早晨送女儿时的情形，发现女儿当时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在校门口下车的时候，女儿破开荒地说了一句：“爸爸，你没事多回家看看奶奶。”

艾婉莹自小是奶奶带大的，和奶奶感情极深。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女儿最后的托付了吗？夫妻两人在女儿的房间里一通乱翻，并没有发现留言或遗书之类的纸条什么的。艾晓君打开女儿手机，发现女儿并没有设置密码，只是信息和通讯记录里一片空白。很显然，女儿有意删除了这些信息。

走投无路之际，艾晓君忽然想到早晨走的时候，分明是看见女儿拿了手机和钥匙的，难道……难道女儿中午回来过？

艾婉莹上高二后，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王丽娜果断地买了车，艾晓君每天早晚接送女儿。平时艾晓君中午在单位吃，王丽娜在水果店看店不回家，艾婉莹便在学校吃，也不回家。

艾晓君夫妇急忙来到物业，想看一下中午时分的监控录像，却遭到了拒绝。艾晓君像一只愤怒的狮子，撸起袖子要打人，经理耐心解释：“艾哥，你看咱们平时处得都不错的，我也知道你着急，可是你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啊！你也知道，这录像除非是公安部门调取，否则我们是不能随便让人看的。这涉及到泄露别人隐私等一些问题，还请您能理解。”

平心而论，艾晓君家所在小区的物业还是非常不错的，非常正规，也非常负责任，平时各项工作也都做得非常好。再加上经理和艾晓君平时处得也都不错，无奈之下，艾晓君只得找了一圈关系，终于调取到了监控录像。

录像显示，艾婉莹中午的确回了家，在家呆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十二点下楼。此时，艾婉莹不再穿校服裤子，而是换了一条牛仔，上身依旧是绿色的羽绒服。在楼门外的甬道上，艾婉莹停下脚步，抬头向上看他们三楼的家，看了足有十多分钟才转身离开。

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女孩，就这样不舍却决绝地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家，走向前途未卜的路。之后很长时间，艾晓君一想到这个片断，就心痛得不行。他无法想像，从选拔考试成绩出来后到离家出走，那段时间女儿是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怎样在越来越重的压力下艰难前行，最后终于负担不住而崩溃。

他更无法想像，当时女儿得对他们有多绝望，才会作出这样决绝的行为。而当女儿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她那颗小小的心脏里面，该装满了多少愤恨、恐惧、无奈和悲凉。

看完录像，艾晓君夫妇的亲戚和要好的朋友相继赶到。有人提出联系电台电视台，播出寻人启示，艾晓君想了想没有同意。他觉得这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因为现在女儿虽然失联，但毕竟时间不长，他不想闹得满城风雨，给女儿带来不良影响。

众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寻找。一路火车站一路汽车站，一路网吧一路KTV，一路电影院一路游戏厅……艾晓君夫妇负责学校和家附近的网吧。两人仔细找了一圈，依旧没有结果。转眼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四处分头找的亲戚朋友也纷纷反馈，并没有发现艾婉莹。

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多，无计可施的艾晓君夫妇匆忙到辖区所在派出所报案，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平头。王丽娜没说几句，平头就打断她：“说重点，你们是几点和孩子失联的？”

“下午两点多，她班主任打电话说孩子没去上学，我们就到处找也没有找到，又看了

监控录像，发现这孩子应该是离家出走了……”艾晓君急忙答。

平头打断喋喋不休的艾晓君：“明天下午两点再来，现在无法立案。”

“咋就不能立案呢？”王丽娜不甘心问。

“规定。失踪时间不满24小时不能立案。”平头头也不抬，低头一边在一堆材料里翻找一边说。

艾晓君有些急：“可是所有迹象都表明，这孩子现在离家出走的可能性非常大啊！不能立案，那意思就是你们警察不管了呗？！”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平头一脸无所谓，“立不了案，我们就无法去调查，采取行动。这是规定。”

“你们这是他妈的什么规定？！”艾晓君被激怒，“现在才八点多，到满24小时还差将近20个小时，我家孩子要是在这段时间内被伤害了，你们能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请你注意控制你的情绪！”平头抬起头厉声说，“我再重申一遍，这是规定！你我都得遵守，这没有商量余地。再有就是，你们这样的家长我见得多了，要是你们平时多和孩子沟通交流，多关心理解他们，孩子会走到这一步？”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有用吗？！”王丽娜边哭边喊，有些声嘶力竭，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求求你帮帮我们，帮帮我们，这孩子还不到十六岁，又是个女孩，我真怕她会遇到坏人……”

正僵持不下，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警察，胡子拉碴的，不怎么修边幅，见状问道：“怎么回事？”

“她家孩子失踪了，要咱们马上立案调查。你说邱哥，这孩子失踪才六个小时，说不定逃课上哪儿玩去了，咋立案哪？再说了，咱们这也没人手啊……”平头喋喋不休。

邱栋不再理平头，示意艾晓君把女人拉起来，然后问道：“男孩儿女孩儿？”

“女孩儿。”

“多大了？”

“还不满十六岁。”

“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表明孩子是离家出走了吗？”

艾晓君便说了在录像中看到的女儿中午种种反常的表现。

邱栋转身看平头：“赶紧作笔录，马上立案。”

“可是邱哥，这还不到24小时，”平头不情愿，“再说了，立案有什么用？咱们现在也没人手，都在外面忙着呢！”

“我没事。”

“你不是休假了吗？对了邱哥，你这么晚来所里有啥事儿吧……”

“别废话，赶紧照我说的做。”邱栋一脸严肃，“平头，失踪满24小时立案是一般规定，但是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2010年3月15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发布了《关于依法惩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的意见》，其中明确规定：只要有儿童或已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妇女失踪报案的，就应当立即立为刑事案件。”

平头听得有些发呆，表情难以置信：“邱哥，您今天……今天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邱栋瞪眼。平头吐了下舌头，赶紧作笔录。

作完笔录，邱栋对艾晓君夫妇说：“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你们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坏。打个比方，说不定没过几个小时，这孩子就自己回来了呢！这种情况也很常见。你们回去一是发动亲朋好友再找找，再就是我们这边也会马上展开调查。”

夫妇二人失魂落魄地走出派出所，班主任李老师又打来电话，双方沟通了一下情况，李老师表示会发动和艾婉莹关系好的学生寻找线索。

就在艾晓君下午接到女儿班主任电话的时候，艾婉莹正在机场候机室等待飞往上海的航班。

中午艾婉莹从家里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在城市里东西南北地穿梭，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这座自己生活了将近十六年的城市，又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看着窗外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色，艾婉莹的大脑一片空白，胸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

艾婉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想逃离。潜意识里，她对这座城市有了发自内心的抵触，却又禁不住想在离开之前再好好看一眼。她只想从这里逃离，至于以后会怎样，她完全没有打算。而且，这次离开，她没有想过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