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女儿作为一匹黑马,从普通快班出人意料地杀到快中快时,亲戚朋友一片赞扬羡慕,艾晓君也是得意得很。现在呢?虽然身边知情的人都尽量避免和他谈这个话题,但是谁家的孩子如何如何,永远是生活中无所不在的一个话题,逃也逃不掉。以往谈论这个话题时,艾晓君是很有资本吹牛的,但现在避之惟恐不及。尤其这个话题很“大”,谈论完孩子,必然要谈论到老师父母。每当这时,艾晓君就感觉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很失败。于是出去喝酒,他不像以前那样节制自己,而是基本每喝必多。王丽娜颇有微词,让他注意身体,但有时也能理解丈夫的苦闷,对此也无可奈何。
不知不觉间,艾晓君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有些变了。以前自己可以说无欲无求,现在凡事都要“计较”一下,有时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比如单位的一些事,尤其涉及到人事变动及领导传闻等敏感话题时,以前他是不太关注的,基本置身事外。但这段时间却像大多数同事一样,莫名热心起来,对单位的事,不管哪个方面,艾晓君不仅频频指东道西,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还要亲自参与进去,尤其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更是一反常态,变得锱铢必较。
比如这次竞选副科长,艾晓君一路过关斩将,“海选”后,他和科里的欧阳星及大张三人胜出,角逐最终的副科长一职。
这次的竞选规则,是在“海选”,或者叫第一轮普选后,确定三名竞选者,然后再进行第二轮投票,结合票数及本人的德能勤绩分数,最终高分者胜出。
艾晓君在单位工作多年,加上他本人平时与世无争,为人随和,所以人缘非常好。欧阳星则是局长的亲属,刚来单位没几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局长是把他当作一颗好苗子重点培养的。此人工作能力也可,但年轻气盛,又是领导亲戚,为人难免有些倨傲。
单位里像艾晓君这样没有背景的人毕竟占绝大多数,尤其有一些人,年轻时也曾努力上进,但最终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没能走上领导岗位,只在原地踏步,心里难免有些怨气。因此,出于一种公道,或近乎扭曲的心里,这些人极力支持艾晓君。在他们的影响和带动下,一时艾晓君呼声很高。
本来“海选”和最终的投票程序应该是依次不间断进行的。也就是说,通过“海选”确定三名有资格的竞争者后,应该马上接下来对这三个人投票,以确定最终投票环节的分数。但在上周五的竞选活动中,第一轮艾晓君以高出大张十票,欧阳星十二票的绝对优势胜出。如果接下来继续投票,那他在这一环节,分数肯定遥遥领先。而德能勤绩等方面的表现,艾晓君也应该比欧阳星强,至少弄个平。
但领导就是领导,主持大局的局长一看“海选”结果,马上意识到,如果继续进行第二轮投票以及之后的程序,那欧阳星肯定竞选不上。于是办公室主任马上接到了上级领导的电话通知,要局长去他那里一趟,有重要工作要谈。于是,顺理成章地,局长中止竞选,决定下周一一上班就进行第二轮投票。
那天从会议室出来,大张偷偷捅捅艾晓君,一脸神秘,艾晓君见状便和他一起上厕所。进了卫生间,大张见四周无人,带着惋惜的表情看着艾晓君道:“老艾,我以为这回你能有戏呢,现在看来,你也完蛋了。”
艾晓君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道:“不至于吧,我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
大张撇撇嘴,不置可否一笑道:“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儿跟我装糊涂呢?反正我就是个凑数的,根本没戏,你要是连我也提防,那就算了。”
大张说完有些生气地拉好腰带就要往外走,艾晓君急忙陪笑道:“兄弟你看你说啥呢?我是啥样人你还不知道?再说咱俩这些年关系了,我还有啥提防你的?你有啥话就说呗,我是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张闻听止住脚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艾晓君道:“老艾,你就不觉得刚才局长说有急事,中止第二轮投票有些不正常吗?”
“不正常?有什么不正常的?你不也看见了吗?是管主任说市领导有急事找他,他才……”艾晓君还是没反应过来。
“哎呀你呀你呀……”大张摇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艾晓君道,“你说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那个关键时刻找,你就一点没觉得不正常?”
艾晓君一头雾水道:“不是说市领导找咱们局长有急事吗?他平时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的,但在市领导面前,啧啧!我估计也就跟咱们在他面前差不多。所以,听说市长召见,他还不得屁颠屁颠地赶紧去?”
大张彻底崩溃,一副
生不如死的表情道:“好好好,我真是服了你了!我的意思是说,也许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一切都是局长和管主任事先安排好的!”大张压低声音说完,又向四周看了看,生怕被人听到,“还有,我以前和你说过,本来局长是不同意我参加竞选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同意了。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为了分散你的得票数……”
艾晓君闻听打了个冷颤,细想想也绝对有这种可能,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不会吧?他们有这么大胆子,敢公然撒谎?”
“这种事,有谁会去考证?就算咱们现在有怀疑,但咱们还能把那几个市长副市长挨个找来问一遍哪?所以说,咱们局长高就高在这里……要是欧阳星的票数比咱俩都多,那我估计就不会有市长着急找他谈工作了。再说了,就算真有市长找他谈工作,也不差那十分八分的。你想啊,咱们科里,包括下属单位,就那么二十多个人,又只给咱们三个投票,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他完全可以等结果出来再去呀……而且,就算他着急走,但咱们万副局不还在呢吗?他主管咱们科室,又是老资格,局长完全可以委托他把接下来的程序走完哪……”
艾晓君细细品味大张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一时呆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再有,咱们局长这时间也选得好。你想啊,今天是周五,一会儿就下班了,到下周一还有两天时间哪,在这两天时间里,他和欧阳星肯定得想办法……如果不出我所料,老艾,这两天局长应该会找你喝茶,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大张说完坏笑着看着艾晓君。
其实艾晓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也喜欢读史,对这种中国式权谋也略知一二。但他就是不愿意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许人都是这样,一件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看得明白,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反倒糊涂了。
“他找我干什么?让我放弃竞选?没门!老子做了这些年小绵羊,今天就发回威给他看看!他妈的,真是老虎不发威,还当……”没等艾晓君说完,管主任一脸尿急的样子推开卫生间的门进来,艾晓君见状急忙住嘴。
艾晓君和大张分别与管主任打了个招呼,管主任边哼哈答应着边解开裤带撒尿,大张在管主任身后偷偷指了他一下,又朝艾晓君作个鬼脸,泥鳅一样溜出门去。
艾晓君系好裤带刚要出去,管主任突然回过头来,边提裤子边道:“老艾呀,今天晚上方便不啊?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啊?”
艾晓君一时有点受宠若惊。这些年来,管主任视艾晓君如空气,艾晓君自视清高,也不尿他,两人倒也相安无事。这管主任是局长心腹,这时候找他吃饭,肯定是应了大张的猜测:局长不方便亲自出马,让管主任传话来了。
艾晓君本不想答应,但一想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的,倒不如看看他们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假装高兴道:“好啊!领导有请,我求之不得,就是有事也变没事了。”
“哈哈!那好,晚上六点,香格里拉三零八,不见不散!”管主任也高兴道,“对了,你先把车送家里,完了打车去,咱俩好好喝两杯!”
管主任说完拍拍艾晓君的肩膀,手也没洗就出去了。艾晓君皱皱眉,肩膀被拍处,仿佛有股尿臊味儿,本想问管主任晚上还有什么人,又一想算了,就是鸿门宴又怎么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人敢对自己下黑手不成?
五点下班,正是高峰期,路上到处都是车。以前开车时,艾晓君遇到别人偶尔强行“别车加塞”,他虽然生气,但也只是一笑了之。现在则不同,再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感觉愤怒得很,必欲想办法超之而后快。
艾晓君边开车边想晚上的种种可能,就有点走神,离前车空隙稍微大了一些,同向行驶的左车道的一辆出租车见状,也不打转向,刷地一下子斜着超过来,并到他这个车道里。艾晓君虽然跟前车不太紧,但两车之间空隙也不大,出租车这么猛然一加塞,把他吓了一跳,急忙点一脚刹车,否则就得撞上。虽然这种情况撞上的话是出租车全责,但艾晓君不想惹那个麻烦,再者也是出于自保,毕竟不管是谁的责任,撞上后又是保险又是修理的一大堆麻烦事在后面跟着呢!
只不过点过刹车后,看着强行并到前面的出租车,艾晓君心里十分不爽,一股怒气从胸中喷薄欲出,于是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不顾实际情况强行加速,在车流中危险穿梭,像那个出租车司机一样,强行别车加塞,两次这种危险行为过后,他终于绕到了出租车前面,之后一脚刹车到底,本来四五十脉行驶的车子突然一下停住。
开过车的人都知道,这
是极端危险的行为。除非前面有行人或是危急情况,不然刹车一般都不会一脚踩到底把车刹死的,这样很容易造成追尾。
艾晓君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心想谁让你小子强行加塞别我的,就算追尾,你也是全责;如果没追尾,也把你吓个半死,给你点教训!虽然刚才出租车超车时,他连司机是男是女都没看清。
饶是出租车司机经验丰富,紧跟着一脚刹车踩死,但艾晓君刹车突然,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出租车的车头离艾晓君的车尾堪堪只有两指距离就会亲密接触。艾晓君挑衅似地停了几秒钟,身后笛声大作,从后视镜里看,后面已然堵了一条长龙。再冷眼看后面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光头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正和乘客一边看着他的车一边指指点点。艾晓君忽然觉得十分无趣,一脚油门车子飙出,却又差点撞上另一辆突然变道加塞的车子,于是又急忙一脚刹车。
他奶奶的!艾晓君愤怒地按了按喇叭。本来刺耳的喇叭声在这片车海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就仿佛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艾晓君的情绪一时坏到了极点。
回到家里,艾婉莹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跟父亲打了个招呼就又回到自己屋。艾晓君情绪更加不好,坐在沙发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回想刚才路上自己的种种行为,不禁有些后怕,更觉得不值。其实,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大约半个月前,就发生过一次类似的情况。事后,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路怒症”行为非常不对,尤其很危险。但在当时,他就像突然中了邪,或是被猛鬼恶灵附身,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必欲以牙还牙而后快,类似于激情犯罪。
唉。艾晓君长长叹了口气,平复下心情,给妻子打个电话说明情况,一看表快五点半了,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下,准备出发。不管怎么样,迟到总是不好的。
艾晓君对着镜子仔细擦了把脸,梳理好头发,尤其留心有没有眼屎什么的……艾晓君以前不怎么修边幅,也不怎么注重自身形象。但这段时间不同了,他不仅置办了几套品牌的衣服鞋子,出门的时候,也总是把自己修饰得干净得体,仿佛变了一个人。
一次吃完晚饭后出去溜达,艾晓君也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王丽娜见状开玩笑道:“我说老艾,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出去溜个弯咋还拾掇得这么利索呢?像去约会似的……”
虽是玩笑话,但艾晓君却无法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记得以前看过一部影片,说是一个换了心脏的人,突然性情大变,以前不喝酒吸烟,换了心脏后嗜烟酒如命;以前不爱吃辣的,换了心脏后每顿钣无辣不欢……
艾晓君觉得,这段时间他就像被换了心脏——不对,是被换了灵魂!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是谁给他换的,他却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他所有的变化,都与女儿有直接关系。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原因或者理由,那就是因为女儿。
对,一切都是因为女儿。
艾晓君一进包房,有些出乎意料,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偌大包房,就只有管主任和艾晓君两人。菜很丰盛,酒是茅台。艾晓君一见这个架式,就明白了管主任的用意,心想局长的行动真快啊,真是一环接一环,不给人以喘息之机。好像这一切都是做好了应急预案似的。
这的确是高局和管主任事先做好的应急预案。如果投票顺利,欧阳星名列前茅,那一切正常进行;如果票数差距太大,那就马上终止,努力做竞争对手的工作。
管主任拿起酒瓶欲倒酒,虽说艾晓君心里有些反感,但还是条件反射似的急忙站起来道:“哪能让领导倒酒呢?还是我来吧。”说完欲抢酒瓶,同时心里深深鄙视自己的奴性。
管主任却执意要倒,艾晓君只好随他。两人喝了一会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题外话,第一杯酒就已经见底儿。管主任示意,两人干了这杯。
艾晓君抢先拿过酒瓶倒酒,管主任边制止边道:“老艾呀,这杯还是我来倒。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杯我是替高局倒的。跟你说实话吧,高局本来也是想参加的,但市长那边有客人,就临时拉他陪客人了,所以这边就来不了了……”管主任边说边又倒满了酒。
“来,咱们敬高局一杯!”管主任说完干了半杯。
艾晓君也跟着干了半杯。
一杯半酒下肚,艾晓君酒意有些上涌。他本来就没多大量,加上心里有事,没吃啥菜,因此就有点醉态,胆子也有些大了起来,便道:“管主任,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实话实说吧,你找我到底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