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帮小额贷款公司营业室内,眼镜男刚成功地做完郑好的生意,正兴奋地在地上随着音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时,门突然被推开,邱栋走了进来。
眼镜男兴致正浓,被人打扰十分不爽,看邱栋一身普通牛仔服,胡子也没刮,一副不修边幅,穷困潦倒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地问道:“想贷款?”
邱栋没理眼镜男,边四处打量边摇摇头。
眼镜男有些生气道:“我们这是贷款公司,你不贷款到我们这儿干什么?”
“不贷款就不能到你们这儿来了?”邱栋大大咧咧地反问道,“难道你们这儿只认钱,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人知道?”
“你……”眼镜男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邱栋一边阴阳怪气地说话,一边这儿翻翻,那儿看看,忍不住道,“你有事说事,没事请你离开,我这儿正忙着呢!”
“忙什么呢?来我看看……”邱栋说着趁眼镜男不注意,从他身旁的桌子上一把拿过一摞表格,边看边念道,“郑好,性别女,职业……学生,我靠!你们这学生的生意也做?!他们到时候要还不上可怎么办……”
眼镜男终于被激怒,一把拉过邱栋,从他手里抢过表格道:“这位兄弟,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有没有事?如果你再无理取闹,我可要报警了!”
邱栋见目的已达到,就收敛笑容,正色道:“你看你这人,动不动就生气,还拿警察吓唬人,你这样也不怕把到手的钱给吓跑喽?”
见眼镜男愣在那儿,邱栋咧嘴一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来咨询一下怎么贷款的,要不我来你们这儿干啥,没事闲的?有这功夫我还不如搓几圈呢!对了,你跟我介绍介绍,你们这最多能贷多少,怎么贷,利息多少……”
凭经验,眼镜男从一看到邱栋开始就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不是来真正贷款的,因而生意也不会成,他只是在白费口舌。但他又无法直接拒绝,因为人家毕竟说是想贷款的,因此只得口干舌燥地接着往下说。
对有的条款,邱栋故意装作听不明白,这样眼镜男就得反复解释好几遍,又无法发火。期间又有一个年轻男子来咨询贷款的事,从穿着打扮上看估计是个大学生。同样凭经验,眼镜男知道这样的客户成功率最高。因此眼镜男便有意不理邱栋,全力以赴攻陷年轻人。
无奈邱栋就像个赖皮缠,在眼镜男给年轻人介绍业务,或者年轻人咨询时,时不时地插上几句,都是置疑条款的合理性,或者陷阱什么的。那个年轻人本来是想贷款的,但经不住邱栋不停捣乱,最终只表示想想再说就离开了。
见到手的生意黄了,而邱栋还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眼镜男也不再掩饰,冷着脸坐在办公桌前看电脑,不再理邱栋,心中暗想,要不是老虎等人都出去要账,家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一定要给这个烦人的家伙好看!
邱栋见目的已经达到,又出了口恶气,便惬意地又吸了一口烟,然后食指中指巧妙一弹,大半截烟屁股就像长了眼睛,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到眼镜男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因为烟没有掐灭,溅起的火星子吓了眼镜男一跳。
眼镜男有些愤怒地看了邱栋一眼,忍不住道:“业务我也介绍完了,你到底贷不贷?不贷的话请你离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邱栋见好就收,冲着眼镜男翻了个白眼儿道:“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本来都已经想在你们这儿贷点儿了,但鉴于你这态度,我还得再考虑考虑……再说了,家里我说了不算,还得跟我媳妇商量商量……”
邱栋说完吹着口哨,屌二郎当地推门扬长而去。
眼镜男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满脸汗水地抬头看了看空调,拿过遥控器又调低了一度。
邱栋从贷款公司出来,拐过一个街角,上了停在那里的车,并没急于离开,而是点燃一根烟,一边惬意地吸着一边想案子的事儿。
春城大学在邱栋所在派出所的辖区,当年吕雪晴那个案子,是邱栋的同事办的。虽然吕雪晴是为了给马军买礼物才贷的款,但马军并没有强迫她,也没有诱导她,对她裸袋也不知情。换句话说,马军在其中并无直接犯罪行为,也没有确凿证据,所以后来事情不了了之。自那天周际和孙阡陌找邱栋要马军的资料后,邱栋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马军,很可能是网贷犯罪团伙中的一员,其分工就是以高超的搭讪技巧接近女生,先赢得她们的感情,然后以爱情的名义,让她们放松警惕,之后一步步走向网贷的深渊。
这家小额贷款公司,很可能也参与其中,不过也可能和马军他们只是合作关系。因为通常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不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基本上是不会一下子就到网贷这一步的,所以这个小额贷款公司,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受害者
先在这里贷款,之后还不上,利息加本金越滚越多,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才会在马军这个角色的引导下,以裸照等为抵押进行网络贷款。
而这样的网贷公司不好取证,他们有的把服务器设在国外,网贷公司与受害人并不直接见面,都是通过网络进行一系列操作,比如上传视频,发放和回收贷款。就在周际来找他的前两天,邱栋接手了一个案子。春城大学的一名大三女生前来报警,其进行裸袋的事件发展轨迹与之前吕雪晴的情况如出一辙。这名女生同样是先恋爱,后同居,再裸袋,最终被男友抛弃,邱栋怀疑其男友与裸贷公司有关系,但调查后并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
虽然其男友不是马军,但在整个事件发展过程中,他的做法和马军几乎如出一辙,所以这个人和马军是同伙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者说,他和马军都隶属于这样的网贷公司。
从孙阡陌提供的情况来看,现在郑好应该正一步步滑向网贷的深渊,只不过现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于是,邱栋来到郑好所在高中附近的这家小额贷款公司,以贷款的名义寻找线索,最终查到郑好果然已经在这里贷了款。邱栋决定以郑好为突破口,通过她找到马军和网贷公司的犯罪证据,从而将这个团伙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邱栋深深地吸了口烟,掐灭烟头,拿出钥匙发动车子,之后一脚油门,有些破旧的宝来嘶哑着嗓音低吼着,颤动两下蹿了出去,眨眼间就融入到了主路的车水马龙中。
周西城知道儿子担心沈至洁,加上自己也担心老朋友,便对沈泽明的事情分外上心,托朋友随时了解最新进展。周西城在政法口的人脉得天独厚,很快就得知了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在沈泽明被纪委带走的第十天,他的妻子直接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看来情况很严重。周西城这两天联系不上杨静,就担心她会被牵扯进去,现在终于被证实了。
沈泽明官至副厅,杨静是国企高管,曾经被人羡慕仰视的两个人,现在双双成了阶下囚。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垮了。得知这个消息,周西城一时间唏嘘感叹不已,儿子在心中的份量,不知不觉间又重了许多。
事业重要,家人也一样重要啊!想到自己这些年醉心学问,对妻儿关心爱护不多,尤其是对钱艳,心中不禁深感愧疚。想到这里,周西城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这次,周际第一时间接了。周西城贱贱地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他知道,儿子这么快接听他的电话,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知道沈家的消息。
周际闻听杨静也出事了,不禁担心道:“那小洁怎么办?她现在知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以后她怎么生活呢?爸,咱们一定得帮帮她!”
有多久儿子没叫自己爸爸了?听到这声久违的“爸”,周西城激动万分,当即道:“儿子,这你放心,该帮的,咱们一定帮!还有,小洁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家里出事了。按照程序,办案人员会找她谈话,了解情况,再者她亲属应该也会告诉她……至于她的生活,我看暂时不会有问题。且不说她还有亲戚,就算她父母的财产被冻结,甚至将来作为赃款上缴,据我所知也会给她留下基本的生活费……”
“可她在国外上学,费用肯定不少,我担心她会因为缺钱而中断学业……”周际仍放心不下。
“儿子,这点你放心,爸爸不会袖手旁观的。你沈叔叔兄弟两个,有一个弟弟也在咱们市里,我会和他联系,到时候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总之肯定不会让小洁因为钱的事情耽误前途。”周西城斩钉截铁道。
说心里话,从小到大,周西城都非常喜欢沈至洁,把她当作亲女儿看待,甚至有过让她当儿媳的想法,只不过因为后来沈至洁越来越优秀,与儿子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才无奈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沈泽明夫妇双双出事,他这个做长辈的,当然要承担起照顾好沈至洁的责任。抛开其他,单从和沈泽明的情义上,他也责无旁贷。
况且,周西城虽然钱不是很多,但要供养一个留学生,还是绰绰有余。
周际心里一阵感动。之后的谈话中,虽然周西城又提到了要他尽快回学校复读的事,他也没像以前一样反感乃至反驳。
那天周际和原来的班主任谈完后,本想放下一切,全力入校复读,没想到沈泽明突然出事,这让她对沈至洁担心不已。那两天打她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发微信,也没有回。于是周际就推迟了回校复读的时间。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个原本已经离他越来越远的女孩子,让他这般牵肠挂肚。现在,沈至洁的母亲又出事了,天知道这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纵然她情商智商再高,但她毕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她能承受住这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吗?
放下电话,周际内心千回百转,想了想又一次拨打沈至洁的电话,依旧无人接听,直到铃声在四十左右秒时自动消失。打开微信,沈至洁也依旧没有回
复。面对空荡荡的留言区,沈至洁原本已经黯淡模糊的面容和身影,此时又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显现出来,仿佛触手可及。
也许在周际的内心深处,沈至洁从来没有走远,只是躲在了一个他看不见的角落。岁月静好,花开花落,彼此相安无事,他仿佛已将她忘却。但只要沈至洁那边有一丝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声轻微的叹息,周际马上就会感觉到,进而惊讶地意识到,哦,原来她一直在那里,从未曾真正离开。
而他,也从未曾真正忘却。
尤其是现在,周际感觉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每当沈至洁被别的小朋友欺负时,就会哭着跑来找周际,而周际每次都会像个小大人一样,为沈至洁擦去鼻涕泪水,拍拍她的肩膀,豪迈地道:“没事,有哥在!”然后拿出一块糖,喂给沈至洁。沈至洁就会甜甜地笑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别怕,有我在!”周际又给沈至洁发了一条微信。这次,他言简意赅,没有像以往那样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大洋彼岸,宾夕法尼亚州无边的夜色里,沈至洁正在一栋别墅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流泪。这栋别墅,父亲当时说是租的,直到国内有关方面的人找她谈话,她才知道,这栋别墅竟然是父亲名下的财产,按照有关规定,现在要被冻结,她必须在规定时间内搬离。
短短十多天时间,沈至洁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至暗时刻。从小到大,她可以说是含着蜜糖长大的。家境优渥,家庭和睦,父母视她如掌上明珠,她也情商智商双高,一路走来,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直生活在别人的仰视里。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生活会发生如此巨大变化。如果有,那也应该是在若干年之后。那时,她已经学有所成,成为行业精英,商业翘楚,有能力承担任何挫折和伤痛。而现在,她学业尚未完成,这打击来得太早了,早到她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接二连三的噩耗,已经把她打懵了。
虽然叔叔和舅舅小姨等人都先后联系过她,并承诺,一定会资助她完成学业,让她不要多想,一定要坚强,但她知道,他们现在只是口头上说说,安慰她而已,真要动真章就未必行了。这几个直系亲属条件都一般,家里又都上有老下有小,自顾尚且费力,哪有闲钱给她。而她在美国一年的费用,对他们来说近乎于天文数字。
再有,就算叔叔舅舅们念及亲情,想不惜代价帮她,婶婶舅妈们也未必同意。中国式家庭,就是各种牵绊、利益纠缠太多,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弄不好就会伤筋动骨。
同时,这么多年来,沈泽明夫妇与各自家人的关系并不是太好。他们官居高位,收入丰厚,尤其女儿也优秀得让人吐血,与亲戚相比,简直是不让人活的存在。在沈泽明夫妇的耀眼光芒下,这些年亲戚们始终活在他们的阴影里,难得抬头。或许是因为自卑,或许是因为所谓的羡慕嫉妒恨吧,这些年尽管沈泽明夫妇对他们照顾有加,但他们与沈泽明一家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甚至有些生分。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固然会难过,但内心深处,是不是也会有一丝近乎邪恶的喜悦?沈至洁虽涉世未深,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只从这几天个别同学对她态度的转变上,就已经初尝人情冷暖,进而推测到亲戚们很可能也会如此。虽然在内心深处,她也赞同鲁迅先生说过的,我向来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
父母这些年应该会有些积蓄,那是他们的个人财产,应该不会充公吧?这些钱应该足够她完成学业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有一天她真的变得一无所有,她也绝不会接受别人的帮助。在她看来,那无异于施舍,这对性格高傲的她来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微信提示音响起,沈至洁拿起手机一看,是周际的。刚出事的那两天,叔叔舅舅们的电话微信还挺频繁,这几天就基本没有了,只有周际,每天准时给她打两遍电话,发N次微信,尽管她不接,也不回。这让沈至洁感到无比温暖、安慰和踏实。尤其看到这条留言时,沈至洁瞬间泪崩。
虽然她很想和周际说说心里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在电话里痛哭一场,她也会好受许多。短短的十多天,沈至洁感觉仿佛有几个世纪那样漫长,而她像一只越来越充满气的气球,不知道何时会达到极限,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但她仍然没有回周际电话和微信。虽然有一瞬间,她拨打了周际的号码,但没接通时马上又挂断;在微信周际的留言下面写下了一大堆心里话,想了想,最后还是果断地删除掉。
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困境,还得自己勇敢面对。沈至洁放下电话,擦干眼泪,打开电脑开始写入住学校宿舍的申请。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吃穿她暂时不用发愁,当务之急她得找个住的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然后一边学习一边等待父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