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灰人理论

“什么？‘灰人理论’？……唔，好像没听说过？”周西城一头雾水。

陆离道：“这是我在网上偶然看到的，据说是牛津大学里面流行的一个学术态度，简单说，就是反对刻苦。”

“噢？”周西城扬了扬头看着陆离，明显感兴趣的样子。

陆离接着道：“一个人如果在某个方面没有太好的天分，但是他想凭借刻苦精神，在这方面获得学位，取得成就，这种人就被称为‘灰人’。据说这种人在牛津大学里面是很受鄙视的。”

“这个……”周西城有此不以为然，“有些极端了吧？”

“你听我说完，”陆离笑笑接着道，“这其实也有一定道理。你想啊，在创造性没有那么高的领域，勤能补拙是应该被倡导的，但是在高创造性领域，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天赋的价值了……”

周西城点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个理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就算再有天分，但不刻苦努力，也是难成大器，取得成就的。”

“对对对。牛津大学里面，对有天分的人，人家才不会鄙视你刻苦学习呢！”陆离笑道，“我在想，这个理论另外一层含义就是，每个人都各有天分，不要在你不擅长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去找到你真正有天赋的事情去做，这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任。”

周西城抬起头，看着陆离笑道：“小离，我听明白了，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劝我呢吧？”

陆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笑道：“老周，你别嫌烦，还有一个‘中点理论’你听说过没？”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口一个理论的？是要转行做学问吗？”周西城心情好起来，调侃道。

陆离笑道：“做什么学问呀？你就别取笑我了。是这样的，这个理论是我偶然在网上看到的。大致意思是说，两个智商非常高的人结合，生出的孩子，智商可能高，也可能不高。这其实也是人类自我局限的一种表现。据说二战时，德国曾在希特勒的授意下，秘密执行过一项计划，就是让有日耳曼血统，身体强健的男性和漂亮的女性结合，以使后代保有纯正的日耳曼血统，因为希特勒认为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但这种结合生出的孩子，并没有像希望的那样成为超级人类，相反，由于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近亲结合，生出的孩子反而带有种种疾病……”

“近亲结婚，当然是不科学的。”周西城不以为然道。

“问题是即使不是近亲结合，生出的后代也不完全都是健康强壮的，有的还不如父母。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中点理论。所以，老周，周际的智商不如你，这是一种正常现象，但你始终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所以你就不能客观面对他，评价他……而这正是你痛苦的根源……”

“你的意思就是让我接受他的平庸呗。”周西城有些不悦道。

“是这个意思，但话不能这么说。”陆离笑笑道，“老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也都有自己的长处。小际知道自己的局限，不强迫自己，而是量力而行，想从事自己喜欢的厨师职业，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因为这正是他的天赋所在……”

“什么叫不强迫自己？我看他就是不求上进！”周西城生气地打断妻子。

陆离有些无奈地笑笑道：“老周，咱别置气好不好？其实你也是了解小际的对不对？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

“唉——”周西城无奈地长长叹息一声，垂下头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其实我何尝不想和他和解，同时也是和我自己和解，但我就是心有不甘哪……唉，也许……也许真的是我错了……”

陆离站起来走到周西城身后，一边替他揉肩一边柔声道：“老周，其实换一个角度看，小际这样的男人，正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择偶对象呢！”

“噢？”周西城回头看一眼妻子，并不认同。

“就像我刚才说的，小际重情义，又稳重本分，有责任心，关键还做得一手好菜。我要是一个事业型的女人，巴不得找他这样的男人呢！”陆离笑道。

“听你这意思，我反倒不如他了？”周西城调侃道。

“哎你瞎说什么呀！这不能一概而论。所谓合适的，就是最好的。比如像你这样事业型的男人，就需要像我这样平庸的女人来照顾你。同样的，像小洁那样注定干大事的女人，也需要一个像小际那样的男人来照顾她。如果两个人都是事业型的，都很强势，那他们的婚姻反而容易出问题……所以我想，如果小际能和小洁在一起，倒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他们也一定会幸福的。”陆离道。

周西城听罢笑了笑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的差距毕竟在那儿呢，而且会越来越大；再者小洁也未必会这么想……所以说实话，我并不看好他俩……”

“如果小洁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智商情商双

高，那她如果结婚，多半会选择像小际这样的男人。因为她太需要一个温暖安定，能给予她无限支持的大后方了……”陆离坚持道。

“也许吧。”周西城点点头道，“但人的选择各不相同，许多志同道合的夫妻，各自有各自的事业，而且都做出了一定成绩，幸福的也很多，所以凡事也不能一概而论……”

“那当然，这也正是爱情的奇妙之处。”陆离点头笑道，“所以我们应该尊重小际的选择。年轻人，就让他们为爱疯狂一把吧！”

“我是担心他的学业……”

“以小际的底子，考上个普通的二本应该是没问题的。这就是笨有笨的好处。比如我就挺笨的，但却学得扎实，只要是学会了，那就一定是会了，所以成绩虽然不高，但却很稳定……”

“你还笨？……不过仔细想想也倒是，你是不怎么聪明，”周西城看着妻子笑道，“不过在我所有的学生当中，你却是基本功最扎实的一个！”

“这就对了！我想小际也应该是这种情况。虽然分数不会太高，但却会很稳定，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陆离安慰道。

“唉，但愿吧！”周西城站起身，伸了伸腰道，“明天下午我正好有时间，咱俩一起带小暖去游乐场吧！说来我这个父亲也不合格，你们娘俩儿都搬过来两个多月了吧？我还没带她出去过呢……”

陆离感动道：“谢谢你啊老周！你忙，我能理解，所以你不必过于自责……”

“唉，以前就是因为忙，从小到大，我基本上没怎么陪过小际，这也是导致我俩感情疏远的一个原因。我想好了，以后不管怎么忙，我都得抽出时间陪陪小暖，千万不能让她和我也生分了……”周西城感叹道。

“谢谢你老周！和你在一起，真是我们娘俩儿的幸运。”陆离红着眼圈道。

“别这么说，遇到你们娘俩儿，才是我的幸运。”周西城轻轻拥住妻子道。

周际从父亲家出来，情绪有些低沉，本想回学校上晚自习，但总觉得心里有事放不下，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随口说去华夏龙庭。说完，才意识到这是中午跟踪沈至洁所到的小区。

已是深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杨树叶子。风有些大，不停有树叶随风而落，在路灯霓虹灯及不时驶过的汽车车灯的照耀下，像一只只翩跹却有些急促飞舞的彩蝶，在光亮处打个漩，便顷刻消失在周边的黑暗里，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周际下了车，看着风中飞舞的树叶发了好一会呆。父亲，终究还是不理解他的，总认为他不够努力，对自己不负责任。他实在无法理解，父亲也算是高级知识分子，怎么就在这个问题上想不明白。

也许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想接受想明白之后的现实。也许这是所有家长的通病吧？即使是社会精英，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孩子前途，那些固有的、传统的观念还是以绝对优势分分钟就碾压了他们无比智慧的大脑，让他们变得盲从又固执，不可理喻又自认为绝对正确，和那些普通民众并无区别，有时甚至还不如。

周际叹了口气，缩了缩肩膀，往上拉了拉夹克的拉链，仔细打量这栋小区。中午，他打发走那个可疑的人后，简单踏查了一下，发现沈至洁进的小区名叫华夏龙庭，和道路另一侧的华夏凤苑相邻而立，是这一地段两栋非常显眼的中高档小区。如果不出意外，沈至洁应该就住在这个华夏龙庭内。

这个小区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有八栋楼，如果硬找，费功夫不说，还有可能被沈至洁发现。因此只能智取。周际沿着小区周遭走了一圈，发现有一个大的超市，位置基本在这个小区和华夏凤苑小区中间，里面日常用品、生鲜蔬菜什么的应有尽有，应该是这两个小区居民购物首选。再有，就是一家规模中等的浴池。不过现在的楼房基本都自带洗浴设备，但也不排除有人嫌家里面不方便，或是习惯到外面去洗。

周际综合考量了一下，觉得那个超市是个突破点。剩下的问题，就是沈至洁会在哪个时间段去超市买东西，自己如何安排好时间去蹲守。根据她的作息时间，晚上四点到七点这段时间最有可能……或者还可以和邱栋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捷径……

周际边走边想，忽然微信提示音响了，一看是陆离发过来的：小际，转给你五千元钱，你收一下，如果有用钱的地方，随时和我联系。

周际本来是没有陆离的微信的，但上次回家时拗不过陆小暖软磨硬泡，只得加了陆小暖好友，而陆离的钱，正是通过陆小暖的微信转过来的。

母亲遽然离世后，周际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一度对父亲和陆离恨之入骨，认定是他们出轨在先，被人抓住把柄，拿出来做文章，从而导致母亲受到巨大刺激，才突发心脏病去世的。

因此，那段时间，悲愤中他找了一些知情人，试图弄清事情真相，但查来查去，并没有发现父亲和陆离之间有什么问题。

就在他几乎要原谅父亲的同时，父亲又和陆离快速结婚，这又让他一度无法接受。后来姥爷劝他，让他设身处地站在父亲的角度想一下。的确，父亲被母亲照顾惯了，个人生活能力极差，身边没个女人也真是不行。

凡此种种，尤其经过后来接触，周际也发现，陆离是个不错的女人，尤其陆小暖，更是惹人疼爱，便在心里慢慢减少了对她们的敌意，但毕竟有一些前尘往事横亘在那里，就像白纸上的字迹，用橡皮擦擦得再干净，也会留下轻微的痕迹。即使这痕迹表现上已经看不见了，但如果置于放大镜下，还是会清晰可见，甚至触目惊心。

周际没有收，只是回了一句：谢谢你！我有钱。

片刻，陆离回：那好吧。小际，什么时候想回来就随时回来，我和你父亲，还有小暖，随时欢迎你回来住。

周际想了想，没有回。

风更大了，周际看了下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多。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沈至洁多半是不可能出来购物了，于是决定打道回府。本欲打车，又觉心中块垒难平，好似有一团火在烧，索性收紧书包，将连衣帽戴好，在萧瑟秋风和无边落叶中一路向家跑去。

李淑芬给女儿送完晚饭回来，又把菜热了一下，伺候丈夫吃饭，自己却坐在桌边，一点胃口也没有。孙富吃喝了一会儿，见妻子仍没动碗筷儿，禁不住问道：“我说你这个婆娘，不吃饭在这儿发什么呆呀？”

“就你心大，像没事儿人似的，也不想想咱闺女……”李淑芬埋怨道。

“行了行了！一天到晚这点儿事唠叨个没完，你烦不烦啊？！”孙富有些不耐烦。

“我不烦！”李淑芬提高嗓音道。

“我看你是找打了是不？”孙富放下筷子，瞪着妻子道。

“我就是想找打了咋地！有能耐你打我啊？”

孙富“蹭”的一下站起来，直奔李淑芬，扬手就要打。

“你最好使劲打，省得呆会儿我告诉咱闺女她不信！”李淑芬毫不畏惧，瞪着丈夫道。

孙富闻听，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放下手臂，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看餐桌上的菜和自己的酒杯，长叹一声，走到沙发旁坐下，闷头抽起烟来。

李淑芬看了丈夫一眼，也长叹一声道：“我晚上给咱闺女送饭的时候，又看到那个女人了，她想和我说话，我没搭理她。唉，看她就心烦！”

见丈夫不吱声，李淑芬又来了情绪，高声道：“当初都怪你，要不是你小心眼儿，咱闺女就出国留学了。要是咱闺女出国留学了，那个女人就不会见到，哪还有现在这些事儿啊……”

“你有完没完，还能不能让人清静会儿了？这一天天地，你到底想咋地！？”孙富狠狠地掐灭了抽了不到一半的烟。

“我就想把咱闺女留住！”李淑芬脱口而出，随即态度软下来，走到丈夫跟前坐下道，“老孙，这些年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我也从没求过你什么，但为了咱女儿，我求你一件事，送她出国留学吧。她要一走，这一片乌云就全散了……”

的确，这些年妻子逆来顺受，任劳任怨，把自己和两个孩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细细想来也真是不容易。孙富的心软了下来，思忖片刻道：“那以后呢？就算她亲妈不找她，咱们还能瞒她一辈子啊？”

“以后再说以后的，我现在就想让她离那个女人远远的，越远越好！”李淑芬有些歇斯底里。

孙富看了妻子一眼，长叹一声道：“就算咱们现在送闺女出国，但你想想，以前的事在那摆着呢，她还是会对咱们有想法……”

“那就是说你同意送咱闺女出国留学了？！”李淑芬惊喜地打断丈夫道。

“就算我同意又怎么样？时过境迁了你懂不懂？再说阡陌已经在复读了，这时候再提出国的事，她……”孙富苦笑一声道。

“那有啥呀？也像咱儿子一样，先出去接着读高中，然后再上大学呗！”李淑芬急切地打断丈夫道。

“那理由呢？咱们总得找个现在让她出国的理由吧？”

“那还不是现成的？！咱们有钱了呗！”

“你说的容易，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哪会那么轻易就相信呢？”

“你听你上回说不是在联系工程吗？你就说做了一个大工程，一下子能挣百十来万，正好够她出国用。”

“你可要想好了，她这一出去，没个百八儿十万是不够用的。这都是没影的钱，到时候弄个人财两空……”

“哎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人财两空啊？除非你没把阡陌当自己的亲闺女……就算到时候真人财两空，我也不后悔！”

“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些年我对阡陌啥样你也不是不知道，但怎么说呢？她……她毕竟不是咱们亲生的。这是事实，改变不了的……”孙富说完，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李淑芬的脸色也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