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气原因,十一月份过后,各项室外工程就已经陆续停工,杜逆一下子轻闲不少,除了监督对建完的几处场馆进行室内装修外,基本上没什么事。
人一闲下来,想的事就多了,杜逆尤其如此。以前忙,一天累得要死,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家里的事情。或者说杜逆工作本来已经很忙,他又人为地给自己加了砝码,不让自己闲下来,以免有时间去想那些他不愿意去面对的问题。
这实际上就是一种逃避。
可是你越想逃避的问题,往往最终都是逃避不了的。
你终究得直面这些问题,并艰难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杜逆现在就到了这个临界点。
这天上午,丁军又打电话汇报哥哥公司的最新情况:哥哥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在公司露面了,公司的大小事务,现在都由嫂子说了算。杜逆由此推断,哥哥的病情肯定已经相当严重,甚至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
杜逆来温泉中心工作后,每天早晨五点,他都会准时起床,沿着山路跑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之后再回来,基本上用时五十分钟左右。以前只有山路,他便沿着山路跑,现在修了柏油路,他多半沿着柏油路跑,偶尔兴之所致,也会沿着另外的山路跑。
今天早晨,杜逆原本已经像往常一样跑过一次。但和丁军通完电话后,杜逆突然感觉烦躁不安,心乱如麻,无心继续办公,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后,仍旧坐立不安,横竖都无法静下心来,于是便又换上了早上的装束下楼,沿着新修的路向山上跑去。
他需要通过跑步来平复自己的心绪,继而艰难地做出最后的决定。
这也是杜逆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当面临重大抉择而又拿不定主意时,他都会一个人出去,随便沿着一条路,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大脑接近一片空白时,那个决定就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产生了。
杜逆开始和早上一样,沿着新修的路往山里跑,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前面有一条小路,在记忆中以前走过,也是能通到山顶的,于是想也没想,就拐上了这条小路。
与往年相比,今年冬天的雪比较大,也比较频。一开始小路上尚有脚印可循,渐渐地,这条小路就覆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再也不见踪迹,眼前除了路两边稀疏的灌木丛和远处的树林,就只有满眼的白茫茫的雪,雪面上除了一些貌似田鼠或是野鸡一类动物留下的爪痕外,杳无人迹,很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这时候不要说跑了,连走路都很难,每一步迈下去,雪虽不过膝,但也淹没了脚踝,好在他穿的是那种高筒军靴,雪不至于灌进来。
这样走了有一里多路,杜逆感觉实在有些累,便停下来,想要放弃,沿原路返回。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惊鸿一瞥,马上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杜逆继续沿着记忆中小路的大致位置,一路艰难地向山顶走去。
走着走着,风越来越大,吹起的积雪在山野间飘荡,仿佛白茫茫的雾霭,恍然间,杜逆感觉前面多了一个身影,先是模糊,进而越来越清晰,然后那个身影回过头来,竟然是哥哥杜顺!
“哥……哥……”杜逆艰难地张开嘴唇叫道。
杜顺并没有回答,只是冲他淡淡一笑,就又转头走进雪雾中,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淡。杜逆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追不上,直到那个身影在雪雾中彻底消失。
“哥哥……哥……”杜逆徒劳地大声呼喊,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这时,风骤然停了,雪雾散去,眼前的景象重又变得真切。哪有什么哥哥?!杜逆蓦然发觉自己正站在路旁的积雪中,一只手臂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姿势,五指蜷曲,那样子就像试图要抓住某种东西而不得。
杜逆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紧接着,一些尘封的记忆就像风一样,又无孔不入地吹拂起来,直到再一次将杜逆深深淹没。
小时候,每到冬天,杜父都会推着那种两个轮子,类似于马车模样的手推车,带着两个儿子去山里捡拾干柴。那时候冬天的气温比现在低很多,农村根本没有煤,全靠烧柴取暖,而活的树木又不让砍伐,因此只得到树林里找那些死去变干的树木,或者是活树上死去的枝干。东北的冬季漫长,每个冬天,他们都要去山里五六次。
记得有一次他们走得比较远,因为附近山里的干柴已经被捡拾得所剩无已了,他们必须走得远一些,才能捡拾到足够的干柴。那天他们挺幸运,不到下午三点的时候就捡了满满一车。装完车后,杜父像往常一样在前面拉,杜逆和哥哥跟在左右两个轱辘后面,遇到上坡的时候帮着推一下,下坡的时候则往后拉,当作刹车。
这
样一路走着,杜逆忽然感觉尿急,就停下来到路边撒尿。因为车上堆的干柴高,杜逆和哥哥在车两侧谁也看不见谁,杜顺并不知道弟弟停下来,依旧跟着车往前走。杜逆也没告诉父亲和哥哥,想着尿完了再赶上就是了。
也该着凑巧,杜逆撒完尿正准备往追赶车子时,忽然发现前面的草丛里一阵响动,一只小兔子忽然蹿了出来,看到杜逆后,惊惶地停顿一下,然后转头向山里跑去。
地上有积雪,兔子跑起来就有些费力,再加上体形比较小,速度自然就不快,杜逆以为自己能抓住,便兴奋地在后面追赶,跟着兔子一路向山里跑去。
那只小兔子跑得的确不怎么快,但同样因为积雪的缘故,杜逆也跑不快,和兔子之间始终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这让杜逆无法放弃。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有一道山谷,小兔子一下子蹿了下去,沿着斜坡上的积雪连滚带爬,眼看着就到了谷底。杜逆一着急,来不及多想,一下子跳起来,屁股着地,沿着斜坡上的积雪滑了下去,到谷底,却发现小兔子不见了。
杜逆不甘心地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得悻悻然地沿原路,费了好大劲才爬到谷顶。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四周都是差不多一样的树木,他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了!更要命的是,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杜逆一下子慌了神,幸好雪地上留有他来时的脚印,于是顺着脚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父亲和哥哥。
冬天天短,黑夜来得也非常快,仿佛西边太阳刚一落山,这边黑暗就来临了。渐渐地,杜逆已经看不清雪地上的脚印了,只能凭感觉往山下跑。天色越来越暗,身边一株株高大的树木仿佛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争先恐后地向他扑来,杜逆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边跑边哭着大声喊:“爸——哥哥——爸——哥哥——”
山风呼啸,湮没了他的声音。
直到晚上八点多,又累又饿又怕又冷,躲在一处背风山坳处的杜逆才听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以及村里人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
杜逆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当他一边应答一边迎着手电筒的光亮往山下奔跑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哥哥。当他扑到哥哥怀里,哥哥却一下子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原来,发现他失踪后,父亲当即沿原路返回寻找,同时让哥哥回村找人,哥哥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回村求救,又带着母亲和村里的人跑回来,累得差点吐血,接着又跟着一起搜山寻找,他实在是太累了!
“哥哥……哥……”沉陷在回忆中的杜逆禁不住喃喃叫道。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一阵手机铃声将杜逆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杜逆愣了半晌,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嫂子的号码!
离家这几年来,一开始,嫂子也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始终没接,后来嫂子也就不再给他打了,只是逢年过节发个问候语什么的,他也从来没回过,可以说两个人是十分疏远的,虽然有那么一层关系在。现在嫂子突然打来电话,一定是哥哥那边的情况十分危急,再或者就是出了什么事,不然的话嫂子应该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联想到刚才如梦魇般的经历,杜逆不再多想,马上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嫂子有些陌生而焦急的声音:“小利,是你吗?我是你嫂子!”
杜逆本名杜利,后来自己改成了杜逆,并没有告诉家人,所以嫂子还用以前的称呼叫他。
杜逆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嫂子,我是杜利。”
“真的是你呀!我还担心你换手机号,联系不上你了呢?!”电话那边,嫂子惊喜地说道,顿了顿,又带着哭腔道,“小利,你哥的尿毒症现在很严重,医生说如果一个月内不做肾移植手术,就有可能保不住命了!小利,求求你救救你哥哥吧,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说来说去,还是让他捐肾。虽然这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现在从嫂子的口中说出来,杜逆还是感觉有些无法接受,和哥哥争吵及被赶出公司的画面又一遍遍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所以,你打这个电话,就是为了让我给我哥一个肾?”杜逆尽量压抑住翻滚的心绪,语气平淡道,握住手机的手指因为太用力,而感觉指关节有些酸麻。
嫂子那边明显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似乎是杜逆说话的语气打击了她的信心,不过很快,嫂子就又带着哭腔道:“小利,我知道你们哥俩儿有矛盾,但毕竟血浓于水,你俩再怎么有矛盾,终究还是一家人哪!小利,跟你说实话吧,老早我就想来找你的,但你父亲和你哥说啥也不让,可这快半年过去了,脊髓库那边始终没有消息,我们实在等不起了啊,
所以我才背着他们找你。小利,我知道我的这个要求很自私,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
杜逆机械地听着,忽然感觉有些冷,握着手机的左手因为时间长而有些僵硬。杜逆向下拉了拉帽子,将手机换到右手。
“喂!小利,你在听吗?”杜逆长时间不出声,嫂子在电话那边问道。
杜逆暗中叹了口气,道:“我在听。”
“这样,小利,我知道我的这个要求的确有些过分,因此我决定了,只要你同意给你哥捐肾,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把公司一半的股份给你!”嫂子不再磨叽,直截了当道。
杜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顿了顿哂笑道:“就算我答应了,但配型配不上不还是一样没用?再说了,我的一只肾,就值个千八百万的?”
“你们是亲兄弟,配型应该没问题的……那个……当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我这么做,只是想尽最大可能补偿你,同时也让我和你哥心安……当然,小利,不管我怎么说,说什么,对你来说都是一种伤害,所以最终的决定权在你。不管你同不同意,嫂子我都不会怪你的。我打这个电话,只是想尽我的最大努力挽救你哥哥的生命,如果不试一下,万一你哥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好吧小利,嫂子我言尽于此。我还是那句话,小利,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嫂子我都不会怪你的。”电话那边,嫂子有些艰难地道。
杜逆没有回答,也没有挂断电话。嫂子那边也没有。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杜逆的手机里传来嘟嘟的盲音,嫂子那边终于把电话挂了。
杜逆停顿了一下,回过神儿来,这才发觉手机寒凉彻骨,冰得耳朵和半边脸都有些麻,而握着手机的手,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
杜逆缓缓地垂下手臂,把手机放到裤兜里,然后使劲地搓了搓手,看了眼眼前无尽的雪野,转身向山下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就这么眼看着哥哥一步步走向死亡,自己什么都不做吗?
一路上杜逆都魂不守舍心乱如麻。
进了酒店大厅,前台上那插在瓶子里的火红的玫瑰,又一次刺痛了杜逆的眼睛,仿佛在提醒他,他还有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那就是和苏媚生的感情。
宁成玉依旧一天一大束玫瑰,由花店每天早晨九点准时送到温泉中心。这么长时间了,前台也就见怪不怪,每天按一套既定的程序处理:收到后,把旧的,也就是昨天的扔掉,再把新的插到花瓶里。
因此酒店前台的桌子旁边就有了一道非常“奢侈”的景观:一大束永远鲜艳的玫瑰插在两个普通的花瓶里,仿佛永远不会调零。
前台的小姑娘和杜逆打了个招呼,杜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算作回应。小姑娘看杜逆直直地盯着那两束玫瑰看,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低下头抿嘴偷笑。
杜逆也禁不住苦笑一声。
杜逆承认,自己是喜欢苏媚生的,他也能感觉到苏媚生对自己有好感。但宁成玉除了长相外,其他方面都以绝对的优势,轻松将自己秒杀,而自己目前又面临给哥哥捐肾的两难选择。
思前想后,杜逆决定先解决哥哥这方面的问题,然后再考虑和苏媚生的感情。换句话说,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决定放弃。因为要妥善解决哥哥的问题,他只有捐肾。在目前自己“全须全尾”的情况下,尚且无法与宁成玉匹敌,如果再少了一个肾,那希望就更渺茫了。
如果自己与苏媚生相恋多年,情感已深,那给哥哥捐肾这件事情就另当别论,不论出自真心,还是多少有情感绑架的成分在里面,苏媚生多半也会无奈同意。但目前自己只是和苏媚生刚刚开始,或者说连开始都算不上,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接受一个并不完整的自己呢?
长痛不如短痛,就让这段感情到此为止吧!
杜逆在做这个决定的同时,其实也做了另外一个重大决定:给哥哥捐肾!
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血脉亲情,终究是一个人最软的软肋,也是最坚硬的铠甲!
当杜逆在办公室里枯坐了一中午做出这个决定后,忽然感觉无比轻松,拿出手机就想给王墨打电话请假,想了想又觉得在时间上有些不妥。美国现在应该是午夜吧?杜逆在手机微信上给王墨留言,拼写了几个字,感觉速度实在太慢,于是打开电脑,给王墨写了一段长长的话,说明了自己和哥哥及父亲的过往以及哥哥的病情。
写完这些,杜逆忽然感觉十分疲惫,就想睡一觉,等晚上给王墨汇报工作的时候顺便请一下假。他相信到了那个时候,王墨肯定已经看到了他的留言。
没想到,杜逆刚躺到床上,手机钤声就响起来了,一看,竟然是王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