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半开着,里面哭声一片。不一会儿,护士推着蒙着白单子的死者从里面出来,有家属哭着跟在后面,看样子是去太平间。
牟启星看着一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颓然坐在椅子上,像是自语,也像是对李红红说道:“唉,又没了一个。”
李红红转头看了看丈夫重症监护室紧闭的房门,眼泪又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回到对面的病房,看样子是收拾剩下的东西。
“爹才刚死,还没埋呢,你就跟我说这些丧尽天良的话?你还是不是人?!”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从对面的病房里传出来。
“爹活着的时候就答应我了,房子归我。”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也不是不知道,给爹看病,前前后后统共花了五十多万,你要房子也行,给我二十五万,算是给爹看病的钱!”
“我没钱!先前拿的五万还是借的呢!”
“噢,那你的意思是看病的钱我拿四十多万,完了房子还归你,你……你还要不要脸?”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行不行?你有钱你就多出点儿,我这儿不是没钱吗?”
“哈!没钱就有理了?!不是我说你大力,你拍着良心想一想,这些年爸那些退休金都填补你了,平时爸有个大病小灾的,也都是我花钱,你……”
“你有钱你就多花点儿呗!吵吵啥呀?”
“我那钱是大风刮来的呀?是我和你姐夫起早贪黑挣的辛苦钱,凭啥都我们出啊……”
“我没钱,你爱咋咋地!”
“砰”地一声,里面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一片吵嚷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尖叫。
稍后,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被几个人一边劝说着一边推出病房,女人转回头,一边哭骂着一边试图挣脱众人,无奈身单力薄,被众人架着向走廊的拐角处走去。
走廊里终于平静下来。
半晌,李红红叹口气道:“这人哪,还真不能得病,一旦得病了,哪怕最亲近的人之间,都会因为钱的事儿闹矛盾,起纠纷……”
牟启星也叹口气道:“唉,都是钱闹的。如果有足够的钱,就不会有这些事儿了。唉,有钱真好啊!”
“哥,刚才我问了下护士,说启航这一天的费用,得要五六千呢!你说这咱能借的,也都借了,再这么下去只能卖房子了,可我们那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唉,真愁人哪……”李红红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
牟启星看了李红红一眼道:“弟妹,你也别太上火,下午那两个人给垫了两万,还能坚持几天……”
“可他们的钱,咱们终究还是要还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咱们虽然困难,但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白要人家的钱吧?”
“可他们的要求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不会答应的。”
沉默半晌,牟启星道:“我刚才仔细想了想,他们也挺不容易的,也是为了救命。唉,生死面前,有些事情……”
“哥,你不会同意他们的条件吧?”李红红听后有些惊讶地站起来看着牟启星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牟启星避开李红红的眼神,有些慌乱地道,“启航还正在抢救呢,我怎么能那么想呢?咱们再想想,看看还能找谁借点儿钱?”
“我刚才仔细盘算了一下,就那些亲戚朋友,能找的早就找了,不能找的找也没用。唉,实在不行,还是考虑卖房子吧。”
“你那个房子,去年才贷款买的吧?就算卖了,去掉欠银行的,还能剩下多少啊?再说你越着急,就越卖不上价……”
“那你说怎么办?总得想办法凑钱哪……”
牟启星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李红红也长叹一声闭了嘴。
杜逆走到一家超市门口,决定给父亲买点儿什么,不管怎么样,他毕竟这么多年没回去看父亲了。有了这个想法后,杜逆刚要推门进去,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既然从牟启航的哥哥和妻子那儿暂时做不通工作,可以想办法从他父母那努力一下呀!
所谓人老奸,马老滑。人年纪越大,经历的事情多了,难免就会越现实,或者说更能理性地权衡得失取舍。而对牟启航的哥哥和妻子来说,一种可能是不会同意;再有就算心里同意,也会顾虑重重,不可能不考虑父母亲朋的意见和看法。
既然迟早都绕不过牟启航的父母这一关,那还不如由他直接去做老人的工作,没准儿就能从这里顺利突破呢!
想到这里,杜逆一阵兴奋,急忙跑回医院。本想通过欧医生弄到牟启航的个人信息,但一想欧医生还要找杨医生,再者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人家早都下班了,便觉不妥,于是便学着影视剧里的桥段,去外面买了水果,然后冒充是牟启航的亲戚,来到负责牟启航所在的重症监护室的护士服务台,巧妙地获取了牟启航的住址等信息。
廊坊?!牟启航居然住在廊坊!用手
机偷拍牟启航住院登记信息时,杜逆不禁暗暗感叹世事的神奇,宁成玉那肥硕的身影,苏媚生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苏妈近乎刻薄的嘴脸,立马在眼前浮现出来,弄得他瞬间神游天外,以致于差点儿被护士发觉。
好在有惊无险。离开服务台,杜逆才想到,这里是省第一人民医院,那牟启航从廊坊的医院转到这里也就很正常。
这一切,只是没有丝毫关联的巧合罢了。
杜逆自嘲地笑了笑,本想上楼和哥嫂说一声,想想还是算了,便径直下楼来到停车场。
嫂子的车是原来哥哥开的路虎揽胜。杜逆在哥哥的公司时,哥哥给他配的是奥迪A6,杜逆曾一度为此忿忿不平,于是便有事儿没事儿地蹭哥哥的车开,所以对这辆车也算熟悉。
三个多小时后,杜逆抵达廊坊,通过某度地图找到了牟启航家所在的益民小区。
杜逆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围着小区转了一圈,发现这是一个有着三栋楼的老小区。可能因为太老了,所以没有物业保安,是开放式的,从路边就可以直接进入小区。
这下难住了杜逆。他本想通过保安打听到牟启航的准确住址,然后直接上楼去找。牟启航夫妇二人都在医院,在这种情况下,多半他的父母会暂时搬过来照顾孩子。当然,也有可能家里没人,孩子去他父母或者别的亲人那里去了,那他就通过邻居问一下,也应该能问出牟启航父母的住处。可是现在,他连牟启航的家都无法找到。
晚上十点多了,这边的雪比省城的小一些,但也一直在下,又有风,寒冷异常,街上根本没什么人。
虽然杜逆万分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得先找了个酒店住下,等明天再说。
早上从春城坐了六个小时到哥哥所在的医院,忙了一下午,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廊坊,杜逆感觉十分疲累,本想冲个澡就睡觉,但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便拿起手机随便翻看,忽然看到了微信里苏媚生给她发来的一份文件,打开一看,正是傍晚时分说的那个明居建筑公司的结账材料。
杜逆反正睡不着,恰好房间里有电脑,于是仔细核对了一下数据,给苏媚生传了回去。
不一会儿,苏媚生发来微信:这么晚还没睡哪?那个材料,也不是要得那么急。
杜逆:反正睡不着,就顺便看一下。
苏媚生:哦,你那边的情况还好吧?
杜逆想了想:我正在廊坊呢。
苏媚生发过来一个惊讶的表情:你不是回省城看你哥哥吗?怎么去廊坊了呢?
杜逆用语音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苏媚生也用语音:那可太好啦!祝你成功啊,对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虽然我离家十多年了,但有几个高中同学在那边混得都不错……
杜逆:那先谢谢你啊!这种事,别人也不好插手,还是明天看情况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杜逆就来到益民小区,见有人从楼里出来就打听,终于打听到了牟启航的确切住址。
趁着有人进出楼宇门的机会,杜逆进入楼内。这栋楼,不光外表看着破,里面尤甚。那种老式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的,边缘部分像狗啃的一样参差不齐。楼梯两侧的墙几乎看不出原来的白色,上面随处可见乱写乱画的小广告,有的拐角处还放着那种积酸菜的陶瓷大缸,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味道……杜逆来到五楼左门,平静一下心绪敲门。
还算顺利,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七十左右岁的老头探出头来,看着杜逆问道:“你找谁?”
“您是启航的父亲吧?我是他朋友……”
进得屋来,杜逆打量了一下屋子,大约六十左右平米,进门左手卫生间,右侧客厅,前面对着的窗边是厨房,左右两侧是两个卧室,显得十分逼仄。客厅兼餐厅里摆着张桌子,上面杯盘狼藉,显然是刚用过早餐,还没来得及收拾。
“哎呀这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收拾,老婆子送孙子上学去了还没回来……那个你坐你坐……”老人一脸疲倦之色,但仍热情地招呼杜逆进屋。
客厅里没有沙发,只有一张简单的小床,上面放着行李,可能平时也有人睡。杜逆坐到床上,客套了几句,就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人听后一开始也十分愤怒,杜逆又像劝牟启星和李红红那样一顿劝,又分析利弊,老人听后平静下来,拉过桌边的一张塑料凳子坐下,沉默不语。
杜逆见状接着道:“牟叔,您好好想想,就像我刚才说的,这绝对是个双赢的方案。如果启航能救过来,那最好不过,您这边人保住了,钱也保住了;如果万一启航没救过来,那用他的肾救我哥哥一命,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那如果启航能抢救过来,你们不是赔了?白搭钱了?”牟父听杜逆说完,脸上仍有一丝怒色道。
杜逆笑了笑道:“牟叔,话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不是做买卖,而是涉及到人命,人命关天哪……”
“得了吧!要是我们家启航的肾你们用不了,你们还会出钱给他治病吗?还不是他能救你哥的命?!”牟父哂笑道。
杜逆点点头道:“牟叔您说得对,我们的确没那么高尚。要不是碰巧知道启航能救我哥,我们可能也不会白出钱给他治病。这件事怎么说呢?就是一种缘分吧?谁让我们遇到了呢是不是?话说回来,如果我们和启航没遇到,那就算了;现在遇到了,就算他救不了我哥,我们也会帮他一把的……”
“小伙子,你就别唱高调了,你们提出这样的条件,说白了还不是欺负我们家没钱?要是我们家有钱,你们就不会这么……这么明目张胆了吧?”牟父打断杜逆道。
杜逆看了牟父一眼,真诚道:“牟叔,我刚才说了,这不是一件能完全用钱来衡量的事儿。换句话说,就算你们有钱,我们也还是会试一试的。您仔细想想,如果一个人不在了,用他的器官救活了另一个人,那是不是也等于这个人以另一种形式在这世上继续活着?这对他的亲人来说,是不是也是一种安慰?所以,这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伙子,你就不用忽悠我了,这说来说去,还不是等于卖我们家启航的肾?不行,这种事我当爹的做不来,别人知道了,也会看不起我们的……”牟父摇摇头道。
“那总比人财两空好吧?再说了,如果你们不答应,实际上就等于是见死不救。如果我哥再找不到合适的肾,因此没了,你们是不是也会于心不安?”杜逆有些急。
“哎我说你怎么说话呢年轻人?还赖上我们了是不是?要照你这么说,你哥要是真没了,还得怪我们了是不是?我说你这个年轻人……”牟父站起来怒道。
杜逆知道自己有些急躁,急忙站起来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牟叔您消消气,我也是太着急了,说话有些过分,您别往心里去,将心比心,您担心您儿子,我担心我哥……”
牟父神色稍缓,看了眼杜逆坐回到凳子上。
杜逆也坐回到床上。
一时间两人无语。
“唉,看来启航八成是抢救不过来了?”沉默片刻,牟父看着杜逆,叹口气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大。要不然……要不然您给启星他们打个电话问问?”杜逆试图找到温和一些的词,不至于刺激到牟父。
“唉,不用问了,他们刚才来过电话了,医院那边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牟父叹口气道。
杜逆趁热打铁道:“牟叔叔,听到这样的消息,你们做父母的,肯定受不了。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都应该往前看,那就是怎么能让活着的人活得好一些。这次给启航治病,你们一定欠了不少钱吧?如果有一天启航真的没了,而你们和大哥,还有启航的妻子孩子又欠别人一大笔钱,不知道啥时候能还清,那启航肯定会死不瞑目的。牟叔叔,您这么大年纪了,经历的事情多,明白事理,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牟父沉默良久,叹口气道:“等老婆子回来,我们一起到医院看看再说吧。”
“那好,我正好是开车过来的,一会儿我拉你们过去。”杜逆急忙道。
中午时分,杜逆拉着牟父牟母两人来到医院,之后回病房和哥嫂说了大致情况。下午,两人又去找牟启航的亲属等人,终于达成协议:牟启航住院费用,由杜顺承担;如果去世,将肾捐给杜顺,杜顺给予五十万补偿。
当天深夜,牟启航经抢救无效死亡,杜顺第一时间做了换肾手术。
杜逆把这一喜讯第一时间告诉了王墨,表示自己再陪护几天就回去上班。王墨劝他不要着急,既然回家一趟,就好好陪陪哥哥和父亲,缓和一下感情。
杜逆不置可否。
王墨这段时间比较开心,因为母亲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但同时,他又有一些担心。他发觉母亲非常喜欢和那个赵医生在一起,不论是治疗,还是平时没事的时候。每当这时,王墨都发现母亲容光焕发,神采熠熠,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病人。
这段时间,王墨不止一次仔细思考过父母的婚姻问题。从感情上讲,他是不希望父母离婚的,虽然他们的婚姻已经千疮百孔;但从理性上,他也知道,在目前情况下,如果没有转机,那对父母来说,离婚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的驱使下,王墨仔细了解了一下赵医生的个人情况。这个赵医生,丧偶单身。据说他和妻子都是事业型的人,一开始也是夫唱妇随,后来赵医生有了一个到国外研究工作的机会,之后执意在国外发展,而他妻子执意留在国内,后来两人因长期两地分居,感情慢慢变淡,以至分手。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他妻子再婚后遇人不淑,倍受折磨,以致后来得了抑郁症割腕自杀。赵医生因此愧疚不已,一直没有再婚,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抑郁症患者的治疗研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