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主任笑了笑,避而不答,而是反问道:“我说老艾,你这清心寡欲的十几年,以前科里多少次机会啊,你都放弃了,怎么这次忽然想参加竞选了呢?”
“也许是因为人都会变的吧……再有,我觉得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好歹在机关干过一回,提个副科,也算对自己有个交待……”艾晓君含糊其辞,因为到底为什么自己参加竞选,他到现在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是这样啊……”管主任打了个哈哈,看着艾晓君道,“老艾啊,你也是明白人,你都这个年龄了,还要那个虚名有啥用啊?我看还不如来点实惠的。咱们机关食堂的管理员马上就到站退休了,局长和我都有意把你调过去管理食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个管理员虽然不算啥官,但实惠在那放着呢,怎么着也比一个副科长强……”
管主任说的没错。机关一百多号人,中午大多都在食堂吃饭,八菜一汤,丰盛得很,每人象征性地交两块钱,其余全部由局里补贴。管理员这个位置,负责整个食堂的日常运营,每天买菜,安排菜谱,管理厨师和服务员,购买维修设备什么的,权利也不小。明眼人都知道,不说别的,只买菜这一环节,那就肥得流油。
食堂由办公室分管,所以管主任的话是可信的。艾晓君没听完就明白了,局长和管主任这是以管理员这个位置换欧阳星的位置,说白了就是让他放弃竞选。
其实对于艾晓君来说,就算这次竞选上了副科长,仕途也不乐观。因为他毕竟四十多岁了,而副科长,只能算是仕途刚刚起步,不说别的,只说年龄,就一点不占优势。在官场,年龄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一般来说,副科提为正科的年龄限制是不超过48周岁。按这个标准,就算艾晓君这次副科竞选成功,再过五年,如果提不了正科,那他就只能在原地踏步,因为他今年已经43周岁了。
但副科提为正科,谈何容易,尤其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所以在官场有“一步先,步步先;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的说法。这也是立志从政,且有家庭背景,比如欧阳星这样的年轻人,在其身后势力的运作下,一参加工作,就一步不落,只要满足提拔条件,就立刻提拔。这样几经运作后,往往三十几岁,就已官至副处正处,把那些没有背景,只凭能力政绩的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
所以这样看来,局长开出的条件的确很诱人。人生在世,无非名利。官做到一定程度,名利自然就来了,就和生意做到一定程度一样。对艾晓君来说,既然官商之路都已堵死,那就只剩下蝇头小利了,去食堂做管理员,的确是个好去处,比干那个副科强多了。
艾晓君不傻,他明白这个道理。但怎么说呢?一是他看不惯局长和管主任的做法。如果我不参加竞选,那他们会主动把管理员这个肥差给自己吗?肯定不会。噢,现在我威胁到欧阳星了,他们才无奈妥协,拿这个位置和自己交换。如果我接受,那我不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了?而这样的人,艾晓君一惯是十分鄙视的。
第二点就是,艾晓君一辈子清高惯了,平时干好自己那摊工作,对领导一向敬而远之,尤其厌烦溜须拍马、蝇营狗苟那一套。而一旦接受了他们的条件,那自己就成了他们手下的一条狗了。既然是狗,那如果平时不摇摇尾巴,关键时刻讨好地叫上两声,是不会为主人喜欢的。而不被主人喜欢的狗,下场一般都很惨。
虽说人是可以改变的,但艾晓君不想在这方面改变。他这些年没事喜欢研究历史,对五千年历史中出现的大大小小的名狗是基本熟识的,对如何做好一条狗更是了然于胸的。如果他肯下定决心做一条狗,那他有信心,也有能力,一定会做一条让主人满意的好狗,懂得什么时候摇尾巴,什么时候撒撒娇,什么时候汪汪叫,什么时候上战场,对主人的对手张牙舞爪。
非不为,是不屑为也!再说了,如果自己肯做一条狗,那他年轻的时候早就去做了。既然年轻的时候没做,那现在又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去做呢?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艾晓君有点喝高了。而喝高的人,不仅胆子变得比平时大,也更容易做出自认为正确的决定。
所以,艾晓君迎着管主任的目光,有些挑衅似地道:“管主任,您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怎么说呢?我还是想竞选这个副科长。”
管主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很显然,艾晓君的选择超出了他的预料。或者说,也超出了局长的预料。呸!你艾晓君算什么?蚂蚁一样的贱民!老子给你这么好的条件来交换,你竟然他妈的不答应,简直是找死!管主任恨不得上前左右开弓,狠狠地扇艾晓君几个大嘴巴,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但管主任更知道,如果他的任务没有完成,那局长肯定是不会满意的。如果局长不满意,那后果就会很严重,甚至严重到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可能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想到这里,管主任强压下心头怒火,有些尴尬地笑笑道:“老艾呀,你也知道,现在国家正在推行干部队伍年轻化。我还是那句话,你这个年龄,就算这次副科竞选上了,也没什么前途,只是担个虚名。再者,你想想,欧阳星是局长的外甥,你挡了他的路,局长会给你好果子吃?所以,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不瞒你说,那个食堂管理员的位置,很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呢……”
“那照你这么说,我是非答应不可了?”艾晓君感觉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我想是这样。”管主任看着艾晓君淡淡道。
“我要是不答应呢?”艾晓君怒极反笑道。
“那你就是在自寻死路!”管主任有些压制不住火气道。这些年来,他还从没在一个下属面前这样低三下四过。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威胁了!艾晓君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子就燃爆了,再也压制不住,一口干了杯里的酒,瞪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管主任道:“局长多个屁!他说的话我就一定得听?!我就是一普通科员,这些年也没犯啥错误,他能把我怎么样?还能把我给开除喽?!我就不信……”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劝你不要意气用事!”管主任也终于忍不住,打断艾晓君道,“你要知道,在咱们局里,局长就是皇帝!虽说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可以让一个人生不如死!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老艾,实话跟你说,欧阳星这次是志在必得。所以,不管你同不同意,最终你也不会竞选上。”
脸皮既然已经撕破,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艾晓君冷笑一声道:“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吧?还是法制社会吧?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老艾呀,枉你活了四十多岁,这个问题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管主任无奈地看着艾晓君,仿佛看一个白痴,“局长要你死,可以有一百种方法,也不必拿这么优厚的条件和你交换。局长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局长觉得你也不容易,给你找个心理平衡……”
“我不用他给我找什么心理平衡,也不想拿自己的良心去做交易。嘁!什么给我找心理平衡,说难听点儿,不过是他既想当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罢了!”艾晓君情绪彻底失控。
艾晓君敢这样,除了之前分析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心里有底气。参加工作这些年来,他不说兢兢业业,但绝对任劳任怨,业务也非常棒,而且也没犯过啥儿错,没有做过啥见不得人的事。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艾晓君相信,就算他真把局长给得罪了,最坏的后果也无非就是在单位不受待见,啥好事也轮不到自己。
而他以前在单位,就基本上处在这样一个状态。既然如此,那还有啥好怕的呢?这阶段,艾晓君也是压抑久了,只想好好放纵一下。
“老艾,你是不是真喝多了!”管主任没想到艾晓君敢如此说话,连惊带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铁青道,“你如果再这样,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本来就不想和你们谈,是你们非要找我谈!”艾晓君也愤怒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好好好!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你……好自为之吧!”管主任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表情阴狠地看着艾晓君,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饶是艾晓君有些喝高,但还是感觉到了从管主任身上传来的迫人寒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
艾晓君不禁后悔刚才的冲动。他知道,他已经彻底把局长和管主任给得罪了,不论他能不能竞选上这个对他而言鸡肋一样的副科长,以后在单位,只要局长和管主任在一天,他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唉,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老这么容易冲动呢?这件事情,原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啊。其实仔细想想,局长给出的条件的确不错,对他个人而言,的确比那个副科更适合,也更实在。而在他内心深处,也根本没把这个副科当回事。既然这样,那他为什么不妥协呢?只是因为性格的原因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想妥协,但也用不着说话这么难听,完全可以更理性委婉地表达出来,给自己和管主任都留个面子,类似于外交斡旋。
难道一言不合,就一定要弄个鸡飞狗跳吗?再说了,人到中年,还有什么不能妥协的?
管主任本想说完上面的话就结账走人,因为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进行了。
但看艾晓君忽然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坐在那儿神情几度变换,显然内心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禁心里一动,强压下火气,进行最后的努力:“老艾呀,我看你是喝多了,所以刚才说的话,我不怪你,也不会转告高局长……”
见艾晓君木然坐在那里不吱声,管主任接着道:“我看过一本书,说古代苏美尔人曾制定过一条基本规则,就是当他们要做重大决定的时候,一般会在不同的状态下思考两次。如果他们第一次的决定是在喝醉的情况下做出的,那他们会在绝对清醒的时候再重新思考一次。有意思的是,在这两种不同的状态下,对同一件事,他们所做的决定往往也是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所以……老艾,今天咱俩就当没见面,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好好想想……”
艾晓君看着管主任不停张合的嘴唇,忽然感到无比的厌烦,伴随着这种厌烦情绪上来的,是胃的一阵阵痉挛。终于,艾晓君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转身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一顿狂吐。
见艾晓君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管主任便在外面道:“老艾呀,我还有点事,先结账走了,桌上有热水,你别着急,待会喝点水,稳定稳定情绪再走。那个……刚才说的事儿,你明天好好想想,给我回个话儿……”
管主任结完账后叮嘱大堂经理一定要照看好艾晓君。香格里拉是局里的定点饭店,一年迎来送往不少扔钱。大堂经理可不敢得罪这个财神,当即表示,一定会派专人把艾晓君安全送回家。
时下正在整顿党风党纪,抓得很严,管主任可不想在这时候撞到风口上。如果艾晓君一会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得到大堂经理的保证后,管主任又叮嘱了一遍,才放心离开。
艾晓君回到家里睡了一觉,醒来一看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感觉舒服不少。王丽娜正好打完麻将回来,满脸喜气地让艾晓君猜她输赢。艾晓君有点不耐烦道:“还用猜吗?你脸上都写着呢!”
“在我脸上写着呢?“王丽娜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别整没用的,你就说我是输了还是赢了?”
艾晓君懒得搭理,拿起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哎呀你猜呀,我到底赢还是输?”王丽娜心情好,执意让丈夫猜。
“赢了,还赢不少,超过四百了吧?”艾晓君没办法,只得懒懒地答。
“真让你猜对了!哎,你说说,你是咋猜到的?”王丽娜有些惊讶,满脸期待地问。
“哎我说你烦不烦?”艾晓君放下书,看着妻子道,“你说我怎么猜到的?你这个女人,很是情绪化,赢钱四万输钱八饼,输赢都在脸上搁着呢!正所谓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傻子都能看出来,还用猜吗?”
王丽娜闻听,满腔兴奋垂直直下三千尺,眨眼间落入兴味索然的深渊,冷下脸来不满道:“咋啥好事让你一说都变味了呢?真扫兴!哎你发现没,你这阶段说话老难听了,像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好像别人都欠你钱似的……”
“我也想天天唱歌,可得有那个心情啊!”
“唉,难得高兴一回,转眼就被你……唉,孩子那样,你又天天冷着个脸儿,这日子过得,心里一点缝都没有……”王丽娜情绪彻底低落下来,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门,开始唠叨起来。
艾晓君也感觉自己有些过分。唉,妻子也不容易,难得高兴一回,自己怎么就不能配合她一下,让她多高兴一会儿呢?想到这里,艾晓君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问道:“哎老婆,你今天晚上到底赢了多少钱哪?”
王丽娜却没了兴致,赌气道:“我赢多少钱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艾晓君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道:“是没啥关系……哎我说你这人也真是,属狗的啊,说翻脸就翻脸……”
“还不是因为你!”王丽娜不理丈夫,转向进了卫生间洗漱。
艾晓君也跟着进了卫生间,边洗漱边道:“老婆,今天竞选副科长,海选这一环节,我得票第一。按理说选出来三个候选人后,应该马上接着第二轮投票,偏偏这时候局长有事,竞选临时终止了,要到下周一才接着进行。你说这事弄的……”
艾晓君边说边观察妻子的反应。
“那肯定是局长不想让你选上,搞的小把戏。”王丽娜边漱口边道,“就像我们玩麻将,要是一圈不胡,没事也要上趟厕所,转转运气。”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艾晓君哭笑不得,竞选这么严肃的事情,竟然被她比喻得如此不堪,“不过你还别说,今天晚上,管主任就找我喝酒,传达局长的旨意,让我退出竞选,被我一口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