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君本希望妻子能有所反应,最起码也要表现出应有的重视,没想到王丽娜一边往脸上涂涂抹抹一边云淡风轻道:“就你那个性格,根本做不了官。要我说你当初就不应该参加竞选。唉算了算了,明天赶紧给人家管主任打个电话,就说你同意退出,不参加竞选了,别到时候选不上丢人现眼,又把领导给得罪了,不值当……”
“你怎么就知道我选不上呢?”艾晓君有些不服气,“你要知道,海选的时候,我比排第二的大张要多出十二票!今天要不是他妈的领导耍手段,我一定能选上!”
“你拉倒吧!”王丽娜转过来一张贴着面膜的脸,把艾晓君吓了一跳,“你呀,这些年就是读书把脑子读呆了!领导要是不想让你选上,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到时候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算了老艾,这些年我就没指望你能当啥官儿,平安是福吧!那个,听我的话,你明天给管主任打个电话,赶紧服软吧,免得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单位也不好混了……”
艾晓君感到有些吃惊,妻子大大咧咧的一个人,竟然也能轻易地把这其中的猫腻看穿。唉,看来自己真不是当官的料。在官场上混,那也是需要素质的。很显然,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素质。
虽然这样想,但艾晓君还是有些不服气:“按说官场上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不懂。我要是下定决心去干,不一定会比别人差!我们局长就不说了,就说管主任吧,他是怎么爬上去的?还不是那年局长父亲没了,他跟着局长回老家奔丧,据说下葬的时候,他一下子趴在坟头上,哭得简直像死了亲爹……他当时是办公室副主任,回来后没多久,办公室主任就被局长调到工会闲起来了,他就此光荣转正……”
“你还别不服气,当时让你哭,你能哭得像人家一样啊?嘁!性格决定命运,你就认命吧……”王丽娜撇撇嘴不屑道。
“唉,你说得也对,换作是我,无论如何也哭不到那种程度……”艾晓君不得不承认。
“行了,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吧,明天早上就给管主任打个电话,省得人家惦记……”
“那我就这么焉退了?”艾晓君虽然这样想,但终究有些不甘心。
“不焉退还能怎么样?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呀?”
“那也行,就听你的,焉退就焉退。不过等到明天晚上我再给管主任打电话,让他们也着急着急……”艾晓君一脸坏笑道。
王丽娜看着艾晓君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弄得艾晓君心里有些发毛,禁不住把脸凑到镜子前,上下左右查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我听人家说,一个人的相貌,会随着他的心态,他所做的事情而发生改变……我以前还不相信,现在有些信了。老艾,你看看你,原来四方大脸,一脸憨厚样儿,现在你发现没?你的下巴好像比以前变尖了,有点向尖嘴猴腮的方向发展……你再看看你,这阶段脾气变大不少,凡事斤斤计较,说话尖酸刻薄,一点都不像以前了……”王丽娜边说边摸着艾晓君的下巴仔细看。
“你拉倒吧!要是照你这么说,那这世界上好人会变得越来越漂亮,坏人会变得越来越丑陋……要真是这样的话,那还用警察侦探什么的干啥呀,把那些长得丑的,一律抓起来枪毙,天下不就太平无事了……”
“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分明就是在抬杠嘛!你再看看你说话时的表情,啧啧!和我说的简直一模一样,你还不承认?哎呀坏了……”王丽娜因为语速过快,导致嘴巴周围的面膜脱离皮肤表面,带动整张面膜下坠,于是急忙闭嘴,用手扶住,对着镜子重新贴到脸上。
艾晓君也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下巴,还别说,真的好像变尖了一些。还有,原本平和的一张脸,现在在鼻子两侧的腮下隐约多出了两条肉,平添了几分凶相。
唉,相由心生,心随意动。看来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完早饭,王丽娜就早早去水果店了,艾晓君推了一个麻将局,决定在家好好陪陪女儿,找机会和女儿谈谈心。女儿的这种状态,他实在担心,也心急不已。但心理医生告诫他,就目前情况看,着急不得。在这个阶段,他和妻子要做的,就是要多陪陪女儿,多和她交流,多关心爱护她,尽量不要挑她的毛病……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如果女儿能感受到父母对她的关爱,能从感情上有所变化,到时候估计应该就能接受心理治疗,从而彻底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
换句话说,如果他们和女儿的关系改善得比较好,那女儿就不用看什么心理医生,自然就痊愈了。
所以关键的关键,就是他们和女儿的关系恢复正常化。可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艾晓君知道,在女儿的心
里,坚冰已经形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暖过来融化掉的。
每当这时,艾晓君就愧疚不已。如果当初自己能多关心理解女儿,多给她鼓励和爱,那女儿绝对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后悔无用。艾晓君知道,他目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迎难而上,想尽一切办法多和女儿沟通谈心,把女儿那颗冰冷的心给暖过来。
但女儿却总是不配合。现在的情况是,女儿只是在吃饭的时候出来,平时基本上都呆在自己屋里。吃饭的时候,艾晓君绞尽脑汁挑起一个他认为女儿能感兴趣的话题,女儿也不怎么热衷,基本上只是一两句话敷衍了事。如果提起学习前途什么的,那女儿干脆自动开启沉默模式,根本不理他的话茬儿。这时的情形就是,艾晓君在那儿掏心掏肝地说,艾婉莹低头自顾自地吃,仿佛根本没听到父亲在说什么,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吃完回屋。
每当这时,艾晓君都痛苦万分,却又无可奈何。那种深深的挫败感之后便是如临深渊一般的沮丧感,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能到尽头。
但逃避不是办法,逃避只会使问题越来越严重。因为问题不会自行消失,如果不及时解决,只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因此,虽然艾晓君从心里不愿意面对女儿,但没办法,他必须强迫自己面对,还要带上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和零脾气。
收拾一下屋子,艾晓君敲了敲女儿的房门,在外面道:“闺女,今天天气不错,咱俩出去溜达溜达呀?”
屋里没有反应。艾晓君轻轻推开房门,发现女儿正躺在床上看手机呢,一股火蓦地从心头升腾,艾晓君努力平复一下情绪,把这股火硬生生地压下去,感觉自己受内伤不轻,之后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和颜悦色道:“闺女,才吃完饭,躺在床上不好,不利于身体健康。外面天气不错,咱俩到广场溜达溜达呀?听说那儿有一个什么旅游文化商品博览会,挺有意思的……”
“没兴趣。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去。”艾婉莹没等父亲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
艾晓君又要火起,想到心理医生的告诫,又一次把火气压到心里,感觉自己要吐血,没话找话道:“噢,没兴趣呀,那好,不去就不去。对了闺女,中午你想吃点啥呀,爸给你做。”
“随便吧,我吃啥都行。”艾婉莹惊讶于父亲不同于往常的隐忍,收起手机从床上起来,坐到书桌前,摆出一副要学习的样子。同时也在暗示艾晓君,你该出去了。
艾晓君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兴地对女儿道:“闺女,你前两天不是说咱家楼下新开了一家麻辣小龙虾吗?咱俩今天中午就去吃那个怎么样?”
艾婉莹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高兴地答:“好啊,我正想找机会去尝尝呢!”
艾晓君细心观察过,他家楼下那条街,两边共有二十多家商户,其中饭店有十多家,除了李连贵熏肉大饼和一家南方父子开的烧烤店外,剩下的几家,基本上每隔半年就会换一个招牌。这不,以前那家重庆烤鱼店黄了没几天,这家麻辣小龙虾又热闹登场了。
中午,艾晓君和女儿来到这家饭店,两人点了小龙虾,又点了几样烧烤,艾晓君要了一瓶啤酒。艾婉莹没坐在座位上等着上菜,而是点完菜后随意在店里转了一圈。这是艾婉莹的习惯。每次初到一家饭店,艾婉莹都要四处看看,然后对装修风格什么的品评一番。
艾晓君借口上洗手间,也对店里的装修特别留意了一下,以便待会好和女儿找到共同话题,让谈话有一个好的开始。
这家饭店的装修还真有点自己的风格:木质桌椅;四周墙壁贴着青砖图案的壁纸,看起来就像用砖砌完墙后没有装修,有两侧墙壁上竟然挂着破旧的自行车和几个轮胎;顶棚也没有扣板或壁纸什么的,向上望去空荡荡的直到房顶,与棚平齐的位置,是用绳子吊着的纵横交错的几根木头,木头上面,是那种最老式的灯泡……
“你别说,这家店的装修还挺有风格的。”菜上来后,艾晓君没话找话。
艾婉莹边吃边点头:“是啊,的确挺有特点的。不说别的,就说那几辆自行车吧,还蛮有复古风格的。”
“我看有点像田园风格。”艾晓君顺着女儿的话茬。
艾婉莹摇摇头:“我看像工业时代的复古风格。你看那几个轮胎,还有那个,好像是个发动机的模型……”
开局良好,艾晓君决定再预预热,趁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服务员上菜的空档,艾晓君问:“你们店看起来生意挺火呀?”
“哦,是挺火。”女服务员笑笑回答。这个小姑娘皮肤有点黑,表情带着天然的质朴憨厚,一看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艾晓君接着问:“那你一个月能挣
多少钱呐?”
小姑娘脸红了一下,面露难色,但看艾晓君一张笑脸,又不忍拒绝,回头偷偷看了吧台里的老板娘一眼,小声说:“我刚来没几天,老板说一个月给我两千块钱,还包吃住。”
看着小姑娘匆忙离开的身影,艾晓君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女儿说:“唉,这些服务员也真是不容易呀,一天到晚累得要死,也才挣两千块钱。你说说,以现在的房价物价,这两千块钱好干啥呢?”
艾婉莹抬头看父亲一眼,敏感地意识到父亲又要把话题拉到她最不愿意面对的所谓前途命运上,便不再接话,低头接着剥虾。
艾晓君有些郁闷地喝了口酒,看着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服务员又上来锡纸豆腐,艾婉莹吃了两口,撇撇嘴,不满地说:“这是什么呀!爸爸你尝尝,和咱们常去的卫校路那家比差多了。”
艾晓君用勺子舀了一口豆腐,仔细品品,味道果然差了不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女儿说的没错,但他就是觉得女儿有些挑剔。心想你一个十七八岁的人了,放着好好的学校不去,非要在家里学习。退一万步说,在家里学习也行,可你倒是学呀?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资格挑吃挑喝?口味虽然差了点,但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总比你不劳而获强多了!
这样想着,艾晓君就有些不悦:“这味道啊,我觉得还可以吧。闺女,咱们看问题得要客观一些,那个……怎么说来着?对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菜也一样,合你的口味,你就觉得好吃,但不合你的口味,并不能说就不好吃,没准别人还喜欢吃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爸爸,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是你看这豆腐,中间的地方还凉着呢,上面也只是简单地放了点耗油,嘁!这也太不走心了吧……”艾婉莹不满道。
艾晓君摆摆手,不满地打断女儿:“闺女,你看服务员正在看咱们呢,你小点声,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噢,不好吃还不让人家说了,真受不了你!”艾婉莹有些生气地放下筷子。
艾晓君也有些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菜不管怎么样,也是人家厨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味道过得去就行了,咱们就不要太挑剔了。”
“你这是什么道理?”艾婉莹生气地用筷子敲了敲锡纸豆腐,“咱们花了钱,他们就应该用心把菜做好,不能糊弄咱们,这怎么能是挑剔呢?我看你这种没有原则地原谅别人的态度才有问题!”
艾晓君愈加生气:“婉莹,咱们要尊重人家的劳动成果,凡事不要太挑剔,另外,你说话也不要太伤人,太刻薄了。”
“你说啥?!你说我刻薄?”艾婉莹愤怒地看着父亲,“你知道刻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一个人得差到啥样才能让别人说他刻薄呀!你竟然说我刻薄,你……”
艾晓君没想到女儿反应这么强烈,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急忙说:“婉莹,爸爸没有别的意思,是我用词不当,你不要生气……”
艾婉莹根本不领情,她瞪着两只漆黑的眼睛,神情冰冷地看着父亲:“爸,你知道圣母婊这个词儿吗?”
“什么圣母婊?”艾晓君一头雾水。
艾婉莹面带讥讽道:“就是网上针对你们这种不顾客观事实,毫无原则底线地原谅、宽容别人,而自我感觉良好,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说白了就是一种道德上的伪君子。你知道吧,‘圣母’就是圣母玛丽亚中的‘圣母’那两个字,‘婊’就是婊子的‘婊’。”
女儿竟然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还竟然称自己的父亲为“圣母婊”,艾晓君的火气蹭地一下子蹿上来,他努力忍了忍,脸色铁青地摆手道:“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吃饭!”说完生气地干了杯中酒,因为喝得急,呛着了气管,艾晓君大声咳嗽起来。
艾婉莹却丝毫不妥协,把筷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你自己吃吧,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我先走了!”说完生气地起身离开。
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艾晓君长叹一声,情绪低到了冰点,一口气干了瓶中剩下的酒,大声喊:“服务员,再来三瓶啤酒!”
回到家里,艾婉莹一头把自己扔到床上,有些生气,有些忐忑,更多的是一种快感。她清楚地看到当她说出圣母婊的时候,父亲脸上那种愤怒继而无奈的表情。那个自以为是,给她带来诸多伤害的男人再一次感受到了痛苦,再一次在她的伤害下选择了妥协和低头。
这让她感到无比的痛快。爽!真是太爽了!她在心里暗暗地喊。
可是,那种快感仿佛是严寒冬天里一丝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春风,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虚幻,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