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在不服秦国的六国旧贵族手中,当然是隐患。
后期秦国统一天下后,虽对天下豪富动手,但对六国旧贵族都较为宽容。秦始皇又为了安抚六国旧民,命民自核其田,便是承认了旧贵族对田地的占有。
秦始皇那时还是想休养生息的,只是他没有意识到,他要安抚的“民”不应该是这群六国旧贵族。六国旧贵族是不会因为秦始皇的这点“施舍”,就放弃曾经的富贵荣华和”亡国之恨”。
这一项安抚政策,令秦国粮价飞涨,百姓民不聊生,是导致秦始皇放弃休养生息,重新执行疲民政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不怪秦始皇,因为这个时代无人将庶民黔首真的当“民”,无论是秦国君臣还是天下士人,所想的休养生息都是指六国的旧士人,与真的遭遇了重创,急需休养生息的庶民黔首无关。
我养的始皇崽,应该能看到这一点吧?朱襄眼眸微颤,垂眸笑道:“当然是隐患。张公,你可听过'强龙难压地头蛇'?”
张若道:“虽未听过,但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沉思了一会儿,道:“若不服从秦国的楚国士人壮大,占据了绝大部分开垦田地,恐怕秦国无论是收税还是徭役,都会受到阻碍。更甚者,当秦楚交战时,他们可能在后方生乱。”
朱襄颔首:“君上与朝堂众公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次左相前来南秦,便是试行新田律。”
张若知道左相蔺贽是朱襄挚友,他先主秦昭襄王心心念念了一生的蔺卿蔺相如之子。
秦国右丞相名义上尊于左丞相,监督牵制左丞相。一般而言,右丞相选老成持重者,多宗室或者德高望重之人;左丞相为实际做事的人,多由客卿担任。现在便是荀子任右丞相坐镇朝政,蔺贽整个左丞相满秦国到处跑着干活。
“蔺相现在正在吴郡?”张若问道,“久闻其名,真想一见。”
朱襄本来想给蔺贽留些面子,但一想到蔺贽和张若见面后,恐怕他自己也不会给自己留面子,便提前预防道:“蔺礼很有才华,性情豪爽洒脱,值得结交,就是太过洒脱。”
朱襄见张若不解,小声补充道:“他修老庄的,曾受庄子亲自教导启蒙。”
张若倒吸一口气,然后察觉自己的反应太大,忙道:“庄子乃是大贤,蔺相是名门高徒啊。”
朱襄点头:“确实名门高徒,如果不是蔺公放心不下我,非让他来照顾我,他现在已经披发入山隐居了。”
张若微愕,然后不由莞尔:“我大概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或许多给他准备些酒水,就能接待好他。”
朱襄叹气:“张公真是还未见面,就把蔺礼看明白了。”
朱襄对张若介绍蔺贽的时候,蔺贽正在和嬴小政说起这次试验新田律之事。
秦国分地的政策很模糊,分三种。一种按照“户”分田;一种开垦后获得部分开垦的田地;最后一种是现在民众主要获得田地的方式,即军功封爵。
因为战乱频繁的缘故,秦国的按户分田执行较为模糊,多由地方官自己根据实际情况主导。来到秦国的庶民,多以开垦荒地取得田。
“军功不仅难赚,而且除非战死,仅得一代人。”蔺贽道,“现在天下未定,此举能提高秦人战斗的士气。但天下统一,普通秦人难以获得军功,这军功授田的弊端便显现了。”
秦国的军功授田实行的目的,就是让秦人自发成为战场上的消耗品,所以低等爵位的军功授田只有在兵卒战死时才能传给下一代。若寿终正寝,田地就会被收回。
嬴小政道:“待天下已定,可统计田地,令秦人已经占有之田可世袭。秦人所得低等军功爵位,也可降等世袭。”
梦境中的大嬴政就是如此做的。不过大嬴政让六国旧人也自核其田,嬴小政仅限于秦人,并加入了降等世袭爵位。
蔺贽道:“这是安抚秦人的好手段。”
嬴小政道:“除此之外,是否需要现在就构思非军功的授田?”
蔺贽笑道:“走一步要算至少十步,才能尽可能地避免走弯路。政儿,我考考你,统一天下之后最需要的是什么?”
,统一天下之后最需要的是什么?”
蔺贽道:“是啊,就是四个字,休、养、生、息。归结起来,就是增加能为秦国缴纳赋税、承担徭役的庶民的数量。十五成丁,这休养生息至少得持续一个十五年,才能让新的一代庶民换掉六国旧的庶民。”
蔺贽将自己撰写的新田律在桌子上摊开,嬴小政把毛绒绒的脑袋凑过去。
为了留发,赢小政先将头发剃光,现在圆溜溜的脑袋上刚冒出了一层青色的毛发茬子。
蔺贽立刻上手揉了一把。别说,手感真好,就像是揉着一只小狗。
可惜嬴小政不是小狗,而是一条狼崽子,当即对蔺贽亮出了牙齿和爪子。蔺贽立刻缩手,以免被抓咬。
“等朕当了秦王,蔺伯父你敢摸我的脑袋,我就罚你去戍边!”嬴小政威胁道。
蔺贽笑道:“等你当了秦王,头发早已经束了起来,我才不摸,手感不好。”
蔺贽逗弄人向来见好就收,无缝切换说正事模式。
“秦国为了滋生人丁,命令一户多子必分家,否则会被惩罚。”蔺贽笑道,“惩罚不如以利驱之,如今天下荒地繁多,人丁稀少,何不以人丁分田?”
蔺贽拿出的新田律,与魏晋到隋唐之间的均田制类似。
三国时天下人口锐减,荒地连天,无人耕种。为了应对人丁少、荒地多的局势,统治者执行均田制,将女子、奴仆甚至耕牛都分了田地,并以田地分徭役。
此举虽然给了庶民田地,但徭役也十分沉重。
蔺贽的新田律没有奴仆和耕牛分田,只分男丁女丁。女丁分田为男丁一半,每年服徭役的时间也为男丁一半。
为了鼓励女子生育,除了封建时代本来就有的孕妇不服徭役之外。无论男女,只要有一子存活的前提下,女子再生子时,免五年徭役。
蔺贽本来想给些奖赏,但算了算天下已定后人口增长的速度,便吝啬了。
秦国徭役繁重,且常常远距离服徭役,光是路费就能压死几个庶民。免除生育女子五年徭役,足够庶民积极生育。
新田律本质上仍旧是割韭菜,只是先让韭菜长起来。若养韭菜花费的东西太多,超过了韭菜生长的价值,这田律就是失败品。
“那六国旧贵族该如何?“嬴小政问道,“我不愿让他们把持地方。”
蔺贽道:“若服从秦国,就核实他们现在有的土地,将他们迁徙到未开荒的地方,将荒田足量补给他们。楚国吴起变法便是如此做的。他对楚国未曾犯错的旧贵族就可如此,臣服于秦国的非秦国贵族想来也不会有意见。”
无论几等的田地,皆等量补成荒地,让他们自己带着奴仆和家臣去垦荒?嬴小政眉头抖了抖。
蔺伯父真的修老庄?他真的不是法家的传人?蔺伯父是不是还要告诉他,曾经获得过吴起、商鞅的书卷,所以自学法家成才,也算法家传人?
“不错。”嬴小政点头,“很好。”
蔺贽道:“你要找个好借口,可不能直接迁。这种事交给儒家弟子。”
蔺贽无奈道:“谁让你找荀子?那李斯和韩非不就是儒家弟子?”
哦,蔺伯父口中的儒家弟子,是指儒家的弟子啊。
”好。”嬴小政道,“那如果六国旧贵族不服从秦国统治呢?”
蔺贽给了嬴小政一个“你傻啊”的眼神:“政儿,不服从秦国,就是秦国的敌人,是罪犯。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就算要大赦天下,也得先罚了再说。”
赢小政道:“罚没家产,直接戍边?”
蔺贽道:“你看那秦国、赵国、燕国的长城都在一条线上,为了抵御胡人南下,不该连起来吗?”
嬴小政:“......”虽然梦境中的大嬴政真的修了长城,但这话从蔺伯父的嘴中说出来好奇怪啊。
蔺贽道:“如果你不忍心,你看百越之地这么好的地,全长着荒草野树,你可以让他们举族迁徙到百越之地,帮百越重归中原。”
蔺伯父,你出这样的主意,不怕将来被刺杀吗?
好吧,就算不出这个主意,估计自己身边这群人都难以避免被刺杀。
“我会找个好借口。”赢小政道:“李斯和韩非最近疏于读儒经,该让他们多温习功课。”
蔺贽道:“年轻人就是喜新厌旧,不爱遵循长辈的教导,总以为自己更聪明,偏爱离经叛道。殊不知先贤毕竟是先贤,圣贤书中的道理研习透了,才能走自己的路啊。”
蔺贽摇头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相信,蔺伯父口中的先贤如果听到了这一席话,或许并不会感动。
嬴小政继续看蔺贽写的田律,特别是如今和他梦境中田律都没有的部分。
比如女子成亲时,若在本村,田地与夫家相合;若嫁于外地,田地可租赁出去,不与夫家相合。无论哪种,女子离异时,都能向官府请求,带回自己的田地。
嬴小政道:“这样为了以防麻烦,恐怕男女成亲都更倾向于本村和邻村。”
蔺贽道:“就是让他们倾向于本村,减少官吏统计人口的麻烦。”
嬴小政点头,又问道:“将如今已经差不多成惯例的军户寡继承田地之事落实?即便无子无女也能继承?这恐怕会引来一些人的反感。”
蔺贽道:“死的人已经没有价值,活着的人才能给秦国交赋税、服徭役。军户寡耕田服役,还能生育人丁,应该安抚她们。不过为了让兵卒安心上战场,只要规定军户寡如果没有子女,想要继承田地,只能招赘,不能出前夫的户籍。”
嬴小政问道:“那如果与赘婿成婚,生育的孩子能继承前夫的田地吗?”
蔺贽笑道:“当然不能。低等军功爵位授予的田地,就算战死也顶多沿袭一代。
她若与前夫有子女,便由前夫子女继承,以免有了新欢虐待前夫子女;若没有,待她死后,这部分田地就归还官府。不过就算她与赘婿的子女无法继承田地,活着的时候田地的收益,也足够让她们受欢迎了。”
嬴小政道:“这样就能自然而然地令寡妇再嫁?”
蔺贽点头。
嬴小政对寡妇再嫁和赘婿之事没有梦境中的自己那样抵触。
已经完全放弃了生母的赢小政,能够以纯粹的利益来看待这件事。
为了人丁,寡妇必须再嫁。但若是鼓励这些丈夫死在战场上的寡妇再嫁,又会降低兵卒的士气。
所以直接以奖励兵卒家人为名,让军户寡能够在活着的时候享受更多的田地,即便不鼓励,她们招婿也会变得容易,并且倾向再嫁。
如果不招婿,家中男丁不足,她们守不住那么多田地。
“若兵卒战死时还有父母,田地父母也有份。为保人伦,可将父母该得的份额分给父母,以代替战死兵卒奉养父母。女子不再嫁或者招赘婿,愿意奉养父母,即便父母还有其他孩子,但军户寡也该得到该有的份额。同样,奉养父母的田地也不能被他人继承。父母死后直接归官府。”
蔺贽所有新田律的背后,都是赤裸裸的利益,并非对谁的怜惜。
他的规定,有其他孩子的战死兵卒的父母肯定是不愿意的。但还是那句话,青壮寡妇能缴纳更多的赋税,承担更多的徭役,生育更多的人丁。
只是这些田律都必须包装在脉脉温情之下,才能让在战场上奋死拼搏的兵卒不降低士气。
这一切,只要说是为了保护兵卒留在家中的血脉即可。
如果不这么做,让女子无子女便能被赶出家门,田产由父母给兄弟,那么兵卒去战场的时候,为了夺走家产,他们留在家中的幼子幼女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你看,这么一说,是不是就温情脉脉了?
蔺贽点拨嬴小政之后,嬴小政的表情都有些麻木了。
他想,蔺伯父还是很适合当相国的,说不定比李斯还适合。
李斯只会直接来。看蔺伯父这一手多厉害,真是让人完全想不到怎么破解。
“先在吴郡试试。”赢小政一语定音,”此事交给我来办。”
蔺贽道:“真的不以我的名义?”
赢小政道:“现在若以蔺伯父的名义,恐怕蔺伯父到不了我继位为秦王,就要被人暗杀了。”
蔺贽哈哈大笑:“没关系,夏同会护着我。”
嬴小政心道,我只信任自己。
就算是已经较为亲近的阿父,赢小政也不会全然相信。人会变,而且阿父的能力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蔺伯父。
他身边就这些长辈。他当上了秦王,身边爱护他的人也会与自己一样永远享受富贵荣华。
“我主意已定。”赢小政道,“我是吴郡郡守,自然该我在吴郡推行田律。”
“既然你如此说了,那就放心去做。若有麻烦,我再来帮你。”蔺贽对嬴小政也是半放养,相信这位正准备留发的小少年能做到许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
“我便去楚国看看了。”蔺贽道,“我这模样,也像个商人吧?”
赢小政无奈:“伯父,你总说舅父乱跑,喜欢深入险境。你不也如此?你是秦国的丞相,有吕不韦去经商便足够了,为何还要亲自前去?”
蔺贽笑道:“有些事,要亲眼看看才能决定。放心,我的武力比朱襄强多了。何况,还有吕不韦在呢。”
嬴小政深深叹了口气,道:“即便我不愿意,我能阻止吗?唉,我又不能下诏,命令你不准去。”
蔺贽开玩笑道:“所以我要趁着你还不能发诏令,把想做的事都做了。你舅父一定也是如此想。”
赢小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点郁闷。
为什么自己长得这么慢?
“阿父不是要来吗?等阿父来了,我一定和阿父说,让他当秦王时可不能像大父那样对你们纵容,该发的诏令一定要发。”嬴小政抱怨道,“你们好好注意安全啊。”
蔺贽笑道:“好,你安心。”
说来夏同怎么还没有动静?难道身体太弱,晕船晕车,倒在了路上?
......
“夏同......怎么了?”朱襄在黔中郡,率先得知子楚的消息。
他不敢置信地问前来送信的李二郎:“夏同重伤?!”
李二郎眨了眨眼,道:“君上说太子重伤。”
朱襄缓了缓,道:“君上说?”
李二郎点头。
朱襄冷静下来,问道:“君上是否让我带着政儿立刻回咸阳?”
李二郎道:“君上让长平君和公子政安心待在南秦,该做什么做什么。”
李二郎传的是口谕,所以不怎么正式。
正因为不怎么正式,朱襄相信李二郎传的是秦王柱亲口说的话。
他松了口气,腿有点软,扶着椅子背,缓缓坐下:“你从哪里来?”
李二郎道:“我从成都来。君上的诏令先到了成都,才让我传达。”
朱襄彻底松了一口气。
秦王柱让自己和政儿安心待在南秦,又强调“君上说太子重伤”,那就是夏同还活蹦乱跳了。
不过秦王不会用这种事开玩笑,夏同虽然没有受伤,遇刺的事肯定是真的。
甚至......
朱襄看了张若一眼,张若会意地离开。
他虽然是黔中郡郡守,秦王的心腹重臣,但有些事能不听还是别听。
“夏同受伤了?伤得如何?是不是他自己作死?”朱襄没好气道,“夏同一定和李冰在一起,他在想什么?怎么还不过来?难道他还想去巴郡,帮王翦提前练兵?他会练个屁的兵!”
李二郎被朱襄一连串骂吓得不敢说话。
朱襄道:“夏同给我留了什么话?夏同就算不敢对我说,李冰总有话让你带来?
李二郎道:“阿父说,还是让太子说吧。”
朱襄:“啊?”
李二郎苦笑:“阿父真的是这么说的。”
因为这件事很重要,所以李冰让李二郎亲自跑一趟,所有话都让李二郎背下来,不留下痕迹。
朱襄扶额,咬牙切齿:“太、子、子、楚呢?!他留了什么话??”
李二郎苦笑得更厉害:“太子、太子什么话都没让我传。”
朱襄气极反笑:“好,好得很。”
朱襄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问道:“夏同现在在哪里?”
李二郎道:“太子重伤,在成都养伤。”
朱襄道:“他什么时候来南秦?”
李二郎道:“总要再养一两月?”
朱襄再次笑了几声,笑得李二郎头发都快竖了起来。
“他不来南秦,我就去成都看他。”朱襄咬牙切齿,“看看他究竟伤得如何,需不需要我现在就让政儿披麻戴孝,给他哭丧!”
......
“阿嚏!”子楚身穿宽大的衣服,一打喷嚏,脸上的粉噗噗往下掉。
李冰道:“你装病,还能装出真的病?”
子楚白了李冰一眼:“你对我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李冰道:“若是朱襄在这里,他一定会说,造成这种荒谬的局面,你难道不反省一下?”
子楚看天。
李冰道:“你还要在成都待多久?该去南秦了吧?朱襄一定急坏了。而且你居然不给朱襄留话,你就不怕朱襄误会?他一定非常担心你!”
李冰真的想立刻把太子子楚打包送给朱襄,让朱襄看着这个喜欢作死的人。
太子子楚来到成都之后,一边装重伤,一边在蜀郡四处打探消息,也不知道在打探什么。
李冰完全不敢问。
当秦王下诏令,也说太子重伤时,李冰背后的冷汗快把衣服打湿了。
他知道自己卷入了秦国很可怕的权力斗争漩涡中,而漩涡中间的那个太子,偷偷留下一封信跑巴郡去了,过了月余才回来。
李冰完全了解了,朱襄怎么和太子子楚成为挚友。
你们俩凑一起互相伤害吧!不要吓唬我这个老实人!
“我觉得我不用去了。”子楚道,“我刚才感觉到的寒意,一定是朱襄的怒气。”
李冰:“啊?”
子楚道:“我是说,朱襄应该会被我气得直接来成都找我。所以我就留在这里,免得错过。”
李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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